他光着脚踩了一双两齿木屐,一双对男人而言稍有些秀气的脚在长长的衣摆下半隐半现,露出莹润的脚趾头。只用素色发带松松束起一小部分的满头青丝流泻而下,发尾落在他腿弯。
廊上的灯笼落下的光晕被他敛入眸中,凤眼一瞥,只觉他眸间光影摇曳,媚眼如丝。
真是个美人。
商青鲤心中如是想。
“好了?”江温酒行至她身前不远处站定,端详了她片刻,见她身上已窥不见半分病态,忽而道。
“嗯。”有意去房内取酒囊,商青鲤抬步与他擦肩而过,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先前…多谢了。”
她明明生了双勾人的桃花眼,却没有沾染上半缕风月,看人的时候总是含了七分疏离。江温酒莫名笑了一声,道:“道谢的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他言下之意是,既然已经谢过了,就不必再谢了。
商青鲤却沉默了一瞬,道:“我知道了。”
“嗯?”江温酒疑惑的看着她。
“谢人自当有诚意,我请你喝酒吧。”商青鲤想了想,认真道。
她说完便不再停留,几步上得走廊,推门入了厢房。
“……”
她似乎…想多了。江温酒看了一眼被商青鲤顺手关上的房门,不禁哑然,默默走到碧水石桌旁,在花百枝对面坐下。
“噗。”花百枝掰开花千枝拽住他不让他取面碗的手,凑到花千枝耳边嘀咕了几句,花千枝眼一亮,任由他端了一碗面去吃,取出另外一碗面放到桌上,而后提着食盒取了灯笼兴冲冲跑出了院子。花百枝一边吃面,一边笑着压低了声音对江温酒道:“这姑娘一看就是不解风情的,无趣,无趣。”
江温酒伸手拈起桌上一朵紫云花,意味深长道:“分明就有趣极了。”
☆、一二。鸿雁几时到。
那只灌满了烧刀子的酒囊静静躺在桌上,商青鲤一手提了酒囊,一手拔出了封口用的木塞,倒了半囊酒在桌上的茶壶里,将茶壶装满之后,她封好酒囊,端着茶盘去了院子里。
碧水石桌旁花百枝见她走近,眼珠一转,捧着面碗起身道:“贫道去看看千枝师弟…”
他说完便笑嘻嘻地溜达着出了院子。
商青鲤上前把茶盘搁在了石桌上,在江温酒对面坐下,还未开口,便听江温酒道:“面凉了。”
目光在桌上那只面碗上一掠而过,商青鲤取了倒扣在茶盘上的一枚茶盏,提壶添了一盏酒递给江温酒,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她给自己也添了一盏酒,举盏道:“为表谢意,先干为敬。”
“……”江温酒还不及阻止,就见商青鲤已将一盏酒饮尽。他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舒展开:“空腹饮酒伤身。”
虽如此说着,江温酒还是饮了手上那盏酒。他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桌上撑着头,另一只手举盏饮酒,宽大的袖子从手腕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了白玉似的小臂。
“我知道。”商青鲤垂下眼,低头看着手上那枚细瓷的白底青花茶盏道。她虽平日里饮酒如饮水,却并非贪杯之人。实则是…不得不饮。尤其是每次毒发之后,必是先药后酒,药与酒从来就缺一不可。
江温酒抿了下唇,伸手取了搁在面碗上的筷子,将它随手搁在了茶盏上。然后端起那只面碗,看了眼在汤里泡太久已经开始发胀的面条,顿了下,还是将它放到了商青鲤面前,道:“先随便吃上两口。”
他将搁在茶盏上的那双筷子重新搁在了面碗上,筷尖冲着他自己,筷尾正对着商青鲤。
商青鲤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听言放下茶盏,握住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只是入口时面却不是冷的,反而稍有烫口之感。等把入口的面条咀嚼吞咽完毕后,她放下筷子,抬头向江温酒看去,唇畔竟隐隐凝了点笑意:“劳江道长费心了。”
乍闻“江道长”三字,江温酒稍有愣神,回过神来时他伸手一抚额,笑道:“举手之劳而已。”
他依旧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却不再执盏,抚过额头之后顺势而下,指尖缠绕上了一缕未束起的鬓发。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尾闲闲上挑的凤眼直直落在商青鲤的脸上,恰好捕捉到她唇畔那点笑意,眉梢一扬,刹那风情。
实则商青鲤在见到江温酒的第一眼,就觉这个人举手投足间风流自生,眸间潋滟秋波下是她在旁人身上不曾见过的睥睨恣意。但她不曾想到,这样的一个人,骨子里竟然又是温柔的。是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一如这碗被他以内力热过一遍的面。指腹摩擦过碗壁,那温热一直萦绕在指尖,似是挥之不去。
便在此时,小道士花千枝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打着灯笼的花百枝回了院子。
直到花千枝揭开食盒盖子,摆了几碟佐酒小菜,又放了一碗百合莲子羹在她面前时,商青鲤才明白江温酒那一句“先随便吃两口”是何意。
花百枝把灯笼挂在了紫云木上,又从屋子里搬出了两个凳子搁在桌旁,边与花千枝坐下边道:“本该贫道来给居士送晚膳的,听师兄说居士抱恙,故而先与师兄来探一眼居士,想着若是居士醒了再让人送晚膳不迟,若是居士还不曾醒转,贫道就该下山去请大夫了。好在居士……嘶…师弟你掐我作甚?”
拧了一把花百枝大腿的花千枝瞪了一眼花百枝,又气鼓鼓想瞪江温酒一眼,到底不敢真瞪过去,不愉道:“商居士都晕倒了!师兄你竟然不第一时间去请大夫,你!”
“是我的意思。”江温酒换了只手撑头,另一只手提壶给自己倒了盏酒,漫不经心道:“我虽不擅岐黄之术,但替你号脉时却也瞧出些门道,你脉形细如线,脉相涩滞不畅,如刀刮竹,这似是……”
“宿疾罢了。”商青鲤接过话,将桌上的百合莲子羹挪到花千枝面前,而后把勺子塞进了花千枝手里,道:“小道长不必挂心。”
花千枝握着勺子微微一呆——那一瞬间他似乎从这个看起来疏离清冷的美人身上感觉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白瓷的勺子触手微凉,他张了张嘴,干巴巴道:“居士…这是给你的…”
“我不吃甜。”商青鲤取了一枚新的茶盏,斟了酒递给花百枝,复将自己那盏也添满。
江温酒执盏的手轻轻晃了晃,似笑非笑看了商青鲤一眼,由着她揭过了关于脉相的话题。
桌上几碟佐酒的小菜都是素菜,但做菜之人手艺不错,就着烧刀子,竟也别有滋味。
烧刀子入口辛辣,烫喉而过,如火烧腹中。
一壶酒尽,商青鲤又取了剩下的半囊酒来。
酱油不知何时跳到了她身上,蜷着身子在她腿上打盹儿。她伸手轻轻顺过酱油的一身毛发,举盏间树上一朵紫云花恰好落在她盏中。
树上花百枝随手挂上去的灯笼洒下的光晕落在茶盏里,波光粼粼。商青鲤向江温酒看去,见他执着盏慢慢饮着酒,艳色薄唇上染了抹淡淡水光,莫名生出几分缱绻。
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江温酒也抬眼向她看来,眸光如酒,有些醉人,浑然看不出半点修道之人的模样来。商青鲤把落了紫云花的那盏酒饮尽,道:“不知道长可知,在竹林时,我的刀缘何会脱囊而出,却又与道长的佩剑…”
自喉间漫出一声轻笑,江温酒忽然开口吟道:“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