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鲤想到当日在王府后花园中见到过玉无咎在凉亭匾额上题的“卧澜亭”三个字,笔锋凌厉,于每个起承转合间锋芒毕露。现下想来,当真是字如其人。
“九爷。”络青蚨踩着园中小径步履匆匆而来,目光在棋盘上一扫,颇觉惊讶地看了眼商青鲤,冲她轻轻一点头,转头对玉无咎道:“九爷,宫里来消息了,今次斗茶大会如期举行,各地的茶商都陆续带着茶叶来长安了。”
“茶商?”玉无咎不解道。
往年斗茶大会虽是盛事,却只邀百官及其家眷进宫参加,说是斗茶大会,更像是一场宫宴。至多是些好茶又会些点茶之技的文人雅客们使出浑身解数点几盏水丹青来讨皇帝开心罢了,从来就没茶商什么事。
“听说…是江道长的意思。”络青蚨低声道:“江道长说既然是斗茶大会,只看茶百戏未免太无趣,便提议皇上下令让各地茶商来斗一斗茶,看到底什么茶最好。”
“……”正伸手拨弄着棋盘上棋子的手有瞬间停顿,商青鲤垂着的眸子里掠过一道亮色。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玉无咎与络青蚨的谈话,心绪早已飞到了江温酒身上。
若是能见到江温酒…从玉无咎这里脱身就不是难事。
“江道长…”玉无咎指尖把玩着一颗棋子,沉思道:“不该是易凡子么。”
“属下得到的消息是国师闭关了,一切事宜都交给了他的这个弟子。”络青蚨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信笺递给玉无咎,道:“这是千钟楼传来的关于江道长的消息。”
玉无咎伸手接过信笺,将其展开,垂眼扫过,若有所思道:“江温酒……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易凡子收过徒弟?”
络青蚨神色有些怪异,瞄了下商青鲤,见她似是在盯着棋盘发呆,便压低了声音道:“九爷,属下也觉得奇怪。江温酒此人,是一年前突然出现在太虚宫的。”
“嗯?”玉无咎长眉轻挑。
“探子传来的消息说他像是凭空出现的…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络青蚨回道。
络青蚨的话一字不落地落在商青鲤耳里,商青鲤心下生出几分恍然大悟的同时又疑窦丛生——她在江湖上从未听人提及过身为易凡子亲传弟子江温酒的原因,倒也想得通了。
那么,江温酒真的是易凡子的弟子?若是,他分明没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样子。若不是,他借着易凡子弟子这个身份又有什么目的?
想到此处,商青鲤脑海里又蹦出初遇江温酒那天,他看着鸿雁刀时意味深长的“它竟然在你手里”。她曾猜测过江温酒知道赠刀于她的人是谁,若是江温酒真的知道,并且又与那人认识的话……
“盯着他。”玉无咎收起信笺,吩咐道。
“属下已经让柳一跟着了。”络青蚨又道:“还有个怪事,九爷…这次斗茶大会,东朝也来人了。”
“这倒是有趣。”玉无咎笑了下道。
自从十年前北楚有意起兵东下吞并东朝以后,东朝与北楚之间的关系便僵化了,两国基本断绝了往来。相比之下,东朝反而同南蜀要亲近些。
商青鲤听言抬眸向玉无咎看去,恰好将他唇边未散的笑意敛入眸里。他亦转眸看了她一眼,而后对络青蚨道:“斗茶大会上看来少不了热闹,你去准备准备,我们也去凑上一凑。”
络青蚨应声称是,便转身离开了花园。
玉无咎盯着被商青鲤拨乱了满盘棋子的棋局看了片刻,忽然走到商青鲤身边作势要将她抱起,道:“明日你我再对弈一场,现下我先送你去用膳。”
商青鲤伸手抵在他胸口,冷眼道:“我自己走。”
她身体被封了数个穴位,不仅一丝内力都用不了,还比寻常女子都要虚弱上几分,三阴交上的金针还未取出,走路时腿都在发颤。
玉无咎看着她艰难起身,又颤巍巍转身向前,眸间一片暗色,叫人窥不清其中深意。
商青鲤只走了几步,就被玉无咎冷着脸一把抱起,他边向书房走边道:“你不该逞强的。”
商青鲤索性闭上眼不再理他。
☆、二一。时有故人来。
五月初七,斗茶大会。
这一日正是晴明风日雨干时。
从各地赶来长安的上千茶商在此之前已将带来的茶叶茶饼交由览茗司内百名内中茶鸿层层筛选,最终只有两百一十六人获得入宫前往摘星楼参加斗茶大会的资格。
因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饮茶,兼之文人雅士之间斗茶之风日盛,在民间亦有“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说,是以茗事也算得上国之大事。故而特设览茗司,由览茗左丞总理诸事,左丞之下设有十名传察使,每名传察使下设有十名茶鸿。
此次斗茶大会,便是由览茗左丞季棠奉旨在摘星楼操办。
摘星楼本是皇宫内沿街城墙上的一座楼阙,常用作皇帝夜宴群臣之用。因其拔地而起,视野开阔,登楼望远似能伸手摘星而得名。
进入摘星楼的,除了两百一十六名茶商以外,还有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几个在长安城内颇有声望的大儒。因皇帝有意在斗茶大会结束之后设宴与群臣同乐,是以准许参宴的朝臣大儒携其家眷前来。
因顾虑到斗茶大会这日,摘星楼来往之人众多,季棠又借调了上千禁卫军隐蔽在摘星楼四处,以确保皇帝的安全。
商青鲤是被易容成季棠的夫人带进摘星楼的,玉无咎易容成了季棠览茗司内的一名传察使,络青蚨自然是那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之一。
会被玉无咎带进皇宫一并参加斗茶大会这件事,是在商青鲤意料之外却又正中她下怀的——这意味着她可以见到玉轻舟或者江温酒,脱身有望。
原本玉无咎是准备将商青鲤留在络府的,毕竟她腿上金针只有他才能取出,内力也被封住了,络府又有络石等人时刻注意着,玉无咎并不担心她能逃走。
偏偏昨日里与玉无咎在花园下棋的时候,络青蚨凑在玉无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玉无咎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了她良久,意味不明地道:“让她去。”
今日一早商青鲤便被丫鬟们从榻上扶起来穿衣洗漱,又将一张人(皮)面具戴在了她脸上。她被玉无咎喂下一粒能暂缓金针带来的疼痛的药丸以后,坐着季府的轿子入了宫。
季棠安排了一个丫鬟随在商青鲤身侧,商青鲤本以为这个丫鬟是名为伺候实则监视于她的,却在下了轿子不久便发现这个丫鬟不见了。
由此她推断出玉无咎来参加斗茶大会定是另有目的,绝不是单纯凑个热闹这么简单。而季棠显然是听命于玉无咎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来假扮成季棠的夫人,但显而易见,那个丫鬟才是玉无咎改变主意愿意带她入宫的关键。
丫鬟不见之后是季棠亲自领着商青鲤进的摘星楼,她跟在季棠身后顺着蜿蜒而上的阶梯上了摘星楼大殿,季棠又亲自安排她在大殿右侧的宴几后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