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川趁机把柳长青摁坐在炕沿上,柳玉芝端了一碗水过来:“大伯,您别生气了,咱都看见了,今儿真是老二他犯浑咧,不能怨幺儿。”
柳长青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小茂再犯浑,那也是他二哥,这小兔崽子也不能那样下死手砸他。”
柳侠不服气,拧着脖子说:“凭啥不能?他都想给猫儿摔死咧,我就不能砸他两下?”
柳长青刚刚下去的火又被拱了上来,站起来指着柳侠:“你还犟,看我今儿不打死你。”
柳川拼命的抱住他,孙嫦娥吆喝柳侠:“作死呢你,敢跟您伯犟嘴,还不赶紧认错。”
柳侠愤愤地对着柳长青瞪了一会儿,然后“哼”地一声把脸扭到了一边。
柳家的炕都是盘在窗户下面的,亮堂,女人做针线活,男人商量个事都方便,省煤油。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暖地照着柳侠的身上,柳侠拧着脖子,一副死犟到底的模样,手却在轻轻拍着怀里的猫儿。
柳长青瞪着小儿子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泄气的坐在炕上不动了。
今儿柳茂闹成这样,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敢对着他和孙嫦娥发作,所以就迁怒到了猫儿身上,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错,当个男人却撑不起家,连给兄弟媳妇和侄媳妇做“五七”的钱也拿不出来。
柳长青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对柳侠说:“这几天您妈跟您大嫂他们都忙,你看猫儿哩时候仔细点,别老叫她们给你拆洗棉裤,她俩哩手都冻肿了。”
柳侠扭过头,眨巴了两下眼,他从来没见过柳长青这样低沉无奈的样子,心里一下慌了,嗫嚅着说:“伯,我,我不是故意打俺二哥咧,他非要给猫儿往沟里摔,我真没法儿了。
伯,妈,三哥,俺班也有个人,他妈生他妹子哩时候死了,他伯想再娶个媳妇,那个寡妇嫌弃他妹子,他伯就说他妹子是个丧门星,克死他妈,要是一直养着,还会克死家里其他人,最后到底给他妹子寻出去了。
他跟俺说,他妈活着哩时候,他伯可待见他妹子了,说他妹子长的像他妈,还让他以后长大要带他妹子好点,他伯都养了他妹子快三岁了,最后都能为了娶媳妇把自己妮儿寻出去,俺二哥连看猫儿一眼都不愿意,他就是嫌弃猫儿是个拖油瓶,会耽误他以后再娶媳妇。”
柳侠说着说着就又激动起来,看一屋子的人都可疑:“您都嫌弃猫儿是不是?俺大姐有奶,还给他那孩儿带着奶粉,我那天求着她叫给猫儿喝了一回,她回头就给奶粉藏起来了,我知道她是嫌弃猫儿,怕猫儿再喝,伯,您要是敢给猫儿寻出去,或者叫二哥给猫儿找个后妈,我可不愿意,您要是嫌弃猫儿,想把他寻人,就跟我和猫儿一起寻出去,我可不会叫别人虐待猫儿,您要是背着我把猫儿寻出去,我也不会搁家了,我独个儿走,不给您这么狠哩爹娘当孩儿。”
柳凌出声道:“幺儿,俺几个都可待见猫儿哦,谁都不嫌弃他,你说的那奶粉,是大姐夫藏起来哩,那天我正好看见了,咱大姐说他们就搁咱家几天,猫儿又小,喝不了多少,藏起来不得劲儿,大姐夫说他们那奶粉是好奶粉,一块多钱一袋,猫儿要是想喝,叫咱家人自己去买。”
柳玉芝尴尬的低下头,姐夫藏奶粉的时候,姐姐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有硬争到底,她和丈夫都看见了,这事让她在自己丈夫面前都觉得丢脸。
“小凌。”柳川轻轻叫住了柳凌,他看到了父亲沉重无奈的眼神。
柳长青长叹了一口气,柳凌刚才的话,每个字都像刀一样戳在了他心里,男人不济事,让妻子孩子都跟着被人看不起,他的这些孩子,聪明懂事,就因为生在了这个穷山沟,到哪里都被人耻笑。
前些天在县医院,柳凌逢针时候疼的厉害,叫了两声,被医生护士翻着白眼训斥的手足无措,而旁边一个比柳凌小不了多少的孩子,只是在胳膊上扎一针做个皮试,叫的惊天动地,护士还笑眯眯的安慰那个孩子和他母亲。
柳长青觉得喘不过气来,站起来准备出去,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咱家哩孩儿,饿死也不会寻出去。”
柳侠瘪着嘴,呼哧呼哧地哭了起来。
柳长青站在坡口,等柳凌出来,叫住了他:“幺儿脖子里那一道血檩子,是咋回事?”
柳凌楞楞,摇摇头,眼神闪烁的把脸扭到一边。
柳长青把他的脸扭过来:“是您二哥打哩还是他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柳凌垂下眼帘不说话。
柳长青放手:“中,你不说是吧?那我明儿跟您几个一起去学校,问问您老师或者同学,总有人知。”
学生最害怕家长去学校,哪怕是打架吃了亏,家长去帮着出气的时候看着挺威风,等家长一走,其他人都会孤立你,疏远你,觉得你没种,一点事就喊大人出头,柳凌也不例外,所以他一下就蔫了:“伯,你别去,幺儿,幺儿他也没吃亏,他给那俩拾字纸哩孩儿打的也不轻。”
“拾字纸哩?幺儿为啥和拾字纸哩打架?”
柳凌后悔已经晚了,他知道柳长青不好糊弄,可已经说漏嘴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骗自己的父亲:“就是俺婶儿没了以后,幺儿叫刘狗旺给他找了个篮儿,幺儿每天一下课就去拾字纸,后晌俺放学哩时候他就去供销社卖,一天三分钱。
俺学校原来有俩孩儿,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拾字纸卖钱,那是弟兄俩,大哩跟我一样是七年级,小哩跟幺儿一样,是五年级,不过他比幺儿大,他俩找过幺儿一次,不准幺儿再搁俺学校拾,幺儿没理他们,独个儿只管拾。
夜儿晌午,幺儿吃完馍就又出去拾了,结果拾到七年级教室后头,叫那兄弟俩挤到了柿树林里,他们就打起来了,柳钰俺几个是下午快上课才听说的,他们都说那个大哩头上肿了一个大疙瘩,小的那个棉裤都让幺儿给打的烂完了,不过,他俩本来穿的就可破烂……那个,幺儿夜儿个哩字纸卖了四分钱。”
柳凌央求的看着柳长青:“伯,你可别打咱幺儿啊,肯定不怨他,咱幺儿从来都不欺负人,他学习虽然是中等,也皮哩很,不过,老师们都可待见他,说咱幺儿皮是皮了点儿,可不浑;幺儿不叫我跟您说他打架的事,我都跟幺儿发过誓了。”
柳长青摸摸柳凌的头,温声说:“我不打孩儿,小凌,幺儿就没说过他攒钱干啥呢?”
柳凌摇摇头:“没有,谁问他都不说。”
柳长青看着远处灰暗的群山,深深地叹了口气。
徐小红的“五七”还是按柳茂的意思单独办了,钱是柳茂去自己单位借的,他在罗各庄煤矿上班,合同工,两年前工资从十一块钱涨到了十四块,给生产队交十块,剩下的是自己的,他这次借了七十块。
柳茂订了最高规格的七色花供,就是七种颜色的各种动物造型的馒头,让逝者到阴间驱使享用的,一套要十五块钱,又买了三斤猪后臀肉,余下的钱,他全部买了金元宝银元宝,金山银山摇钱树,柳茂还特地让做了自行车,缝纫机,大立柜,板箱,八仙桌,手表……
所有徐小红曾经梦想但从不曾拥有过的,柳茂都给做齐了,柳茂给了妻子一个柳家岭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最风光体面的‘五七’。
办完事的第二天一大早柳茂就走了,到底没有上来看猫儿一眼。
柳川在翟玉兰‘五七’的次日就已经走了,他的假期结束了。
家里好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但柳长春家却没有了一点生机。
柳长春和柳钰现在一日三餐都在上面柳长青这里吃,这是孙嫦娥强硬要求的,柳长春推了几次,一家人就都在那里坐等着他,他不去全家都不开饭。
秀梅对此没有一句怨言。
孙嫦娥和秀梅的娘家是邻村,都是望宁大队附近比较富裕点的村子里的,两人的恋爱婚姻也几乎一模一样:在望宁公社无意中碰到柳姓青年,一见钟情,女方全家反对,然后没有一根线的陪嫁走人。
后续不同的是孙嫦娥当年多次回娘家都被拒之门外,而秀梅在有了柳葳之后,她妈会在望宁有古会的时候和她见一面,偷偷给她两块体己钱,前年柳蕤出生后,她和柳魁又一次去娘家,他爹虽然板着脸,但总算没把他们赶出门。
其实,秀梅在没嫁过来之前就听说过孙嫦娥,因为她去望宁公社的时候,不止一次有不太正经的上点年纪的男人说:“真好看啊,快赶上当年的赛嫦娥了。”那时候,秀梅想像过赛嫦娥的样子,但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个被十里八村夸成仙女的人会成为她婆婆。
而徐小红,和他们不太一样,徐小红和柳茂是高中同学,俩人在学校就偷偷恋爱了,毕业后柳家托人去提亲,徐小红的父亲不同意,他有更好的目标,已经替女儿物色好了,是望宁供销社的一个售货员,合同工;徐小红以死相逼,柳长青又托孙志勇给柳茂办成了罗各庄煤矿的合同工,徐小红终于明媒正娶的进了柳家。
而柳家人也对得起徐小红的坚持,她过门三年没有怀孕,无论村里人说什么,柳家人都没有嫌弃过她,柳茂对她更是一如当初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