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节(1 / 2)

当年,自从前往风陵接回九枝灯后,石屏风石夫人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她是从胎里落下的不足之症,产下九枝灯时更是添了一层病状,刚过不惑,便病得记不清事情,成日里醒醒睡睡,就像一只活到了暮年的瘦猫。

她病得痛苦,这般撒手而去,倒也落得了个轻松自在。

消息是在卅四走后传来的。

因为石夫人早就有时日无多之兆,为避免事到临头才来慌乱,棺木已备好多时,只待有人进去将它填满。

死讯传来时,九枝灯心中并无慌乱,他回到总坛,陪着那面色灰黑的女人沉默地坐了一个下午,直到深夜,才将她送入棺中,等待着停棺三日,再将其埋入土中,此生再不相见。

弟子们忙着处理后事,而他在慌乱中慢慢回到风陵山,坐在这阶前,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着什么。

见了温雪尘,他才提起了些说话的力气,抬手指向山门处耸立的通天柱,道:“我离开风陵那日,我母亲就站在柱下,六云鹤站在她的旁边,用同命符挟持于她,逼我回坛。”

也是自那日起,他一脚踏入深渊,清流变浊,零落成泥,再无回头的可能。

回去总坛后,六云鹤一直未曾解开自己加诸在石夫人身上的同命符,直到入冬之时,石夫人发病,性命垂危,他才迫于无奈解开了这咒术。

听九枝灯提起六云鹤,温雪尘有些好奇:“他是何人?我未曾见过他。”

九枝灯笑:“一个活死人。”

他已令专人看管六云鹤,每一天清晨,便去往他的牢笼里,从他身上割下一片肉来,不多不少,只是薄如蝉翼的一片。

由于有灵药吊着,他被割了一年有余的肉,却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从一开始的气焰嚣张,到现在的痛不欲生、一心求死,哭天喊地,在这期间,九枝灯从未去看过他一次,今后也不打算去见他。

他将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九枝灯所说之话的深意。

“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

九枝灯立起身来,对温雪尘道:“……进来。”

温雪尘顺从地随他摇进了青竹殿,在主案前刚刚停下轮椅,九枝灯便伸手搭住桌上的朱砂砚,温雪尘只觉眼前诸物像是被骤然泼上了一层浓墨,一阵长风迎面扑来过后,他睁开眼睛,却见眼前转换成了一条俗世长街:万家灯火从各家窗棂间涌入眼中,街面上人影交错,每张面容看起来都是那般真实有趣。空气中有股独特的杏花甜味儿,滋润舒适。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又吵嚷,又动人。

他们立在一间瓦舍前,一群孩子欢跳着从温雪尘身后互相追逐而过,还将他的轮椅撞得拐过了半个弯去。

温雪尘面带疑色,抬头看向九枝灯,试图从他的眼中寻找到答案。

而他很快就找到了。

在进入瓦舍中后,他在卧房里看到了一个玉雕粉砌的小男孩,铺得厚实柔软的床榻像极了一朵云,把他温柔地托举着。床边的小桌上则摆着一只盛满木屑的小桶,和一只渐成雏形的梨花木右手。

孩子睡得安心又宁静,就像此处是他真正的家一样。

温雪尘看到那孩子的眼眉,轮廓,无一不是缩小过后的徐行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九枝灯徐徐开口道:“封其灵脉后,再闭锁元婴、凝化其形,师兄便变成了现在这样。”

温雪尘将轮椅摇至榻前,看向孩子睡得透粉的脸颊:“……前尘往事,尽皆忘了?”

九枝灯反问:“你可听说过鬼族的洗魂之术?”

温雪尘明白了。

他点一点头:“……尽忘了也好。从头开始,一无所愁。”

但温雪尘很快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据我所知,洗魂之术只是贴覆掉原先的记忆,并不能彻底根除之。那他若是渐渐长大,看到自己这张脸,唤起过往记忆,又该如何是好?”

孩子似是睡得热了,呓语两句,测过身来,右手滑出被子,那腕部缠着厚厚的白纱,显然是虚位以待,等新的手掌做好之后,再重新装上。

九枝灯走上前来,将那只手轻轻搁回被中,细致地掖好被角:“他眼中看到的脸,不会是这张脸。”

温雪尘又道:“他得有一个新名字。”

“……徐屏。”九枝灯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将这名字脱口而出,“徐行之的徐,屏风的屏。”

言罢,他动作极轻地在床边坐下,似是怕床动声搅扰了孩子的好梦,话音也随之轻和了不少:“以后,四门间若有什么重要事情,就通过那只朱砂砚,来此处找我。”

他看向了徐行之熟睡的脸颊。

因为忘记了一切,他面上再不会现出痛楚难捱的绝望神情。他不是徐行之了,而是徐屏,他一个人的徐屏。

师兄小时候受过诸多苦楚,这一回,他会让师兄度过无比幸福、无垢无尘的一生。

温雪尘注视着注视徐行之的九枝灯,脑中却豁然浮现出了一句话。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留下拥有世界书能力的徐行之的性命,究竟是福,还是孽?

只看现在安然祥和的场景,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而与此同时,蛮荒各处发生着的事情,也各不相同。

无头之海,拍岸之潮如碎雪溅霜,沙滩被洗刷得明镜般平坦,待潮水退却后,被海水充盈的粗粝砂石间又密密麻麻地露出罅隙。

一只骨修指秀的手猛地自一片浮满泡沫的海潮间探出,将一大片砂石抓握在手。

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了两个紧紧拥抱着的透湿人形。

其中一个人身上浮动着一层淡淡的护体金光,尽管咸涩的海水不间断地涌上,冲刷过他的口鼻,然而却都并未能够进入其中,他安然地呼吸着,秀气又白净的面庞安心又信赖地贴靠在另一人的胸膛之上。

而另一人的景况却比他狼狈得多,他怀拥着那安睡着的人,抓握着泥沙,缓慢蠕动上岸。

他留下的沙迹和手印,被身后不断袭来的潮水冲刷掉。

直到周身再不会被冰冷的海水淹没,曲驰才抱紧陶闲,仰面朝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海水顺着他透湿的额发一串串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