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丹策零平静地说着,语气里有一丝疲惫,也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听出了噶尔丹策零的萧瑟之意,大策凌急切地道:“大汗还在忧虑什么?汉人的二十万大军已分散在各处,吴魔头手里可用的就只有羽林和龙骑两军,还在北面千里之外的阿勒泰,赶到这里起码要半个月乃至一个月,这段时间足够我们攻下轮台城,再以逸待劳,与其远道而来的精锐对决,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噶尔丹策零低笑道:“大策凌,你能坚定站在我这一边,我很欣慰,不过……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大策凌一愣,就听噶尔丹策零幽幽道:“攻下轮台,再跟吴魔头对决?当年居延之战是怎么回事?我们准噶尔人也要重蹈漠北蒙古的覆辙?轮台城跟我们之前攻破过的古城和吐鲁番不同,去年修城时,吴魔头调集了五万大军遮护……”
他深深叹了口气:“其实你跟我是一个心思,是死是活,就是这一战了,你可以拼上一切,我却不能啊,所有准噶尔人的命运都压在我身上。”
在大策凌的悲戚目光中,噶尔丹策零陷入到回忆:“这两年来,我们打了不少胜仗,唔……还拜你所赐,去年我们在海努克城的大胜更是破天荒第一次击败汉人红衣,罗刹人不再逼压我们称臣就携手共抗汉人,也是那一场大胜挣来的。”
“可这些胜利没有改变我们准噶尔的命运,汉人不仅没有退却,反而变得更谨慎了。汉人这两年在西域死了多少人?不超过两万吧,可他们有多少人?一亿五千万……”
“我们准噶尔人呢?不到二百万,可战的勇士有多少?不到二十万【1】。这两年来,我们虽然获得了不少胜利,可每一次胜利的代价都高昂得让人哭泣。海努克银顶寺之战,汉人损失了不到六千人,我们呢?五万大军损失了三分之一!吐鲁番、古城,哪一场胜利,不是我们准噶尔人以两三倍于汉人的伤亡换得的?”
“这还是胜利,像是长生墩那样的失败就更不必说了,短短两年时间,我们准噶尔一族里,能战的勇士就少了快一半。今天,就在我身后,跟着我们出战的族人里,勉强能挽弓的少年,拿得稳火枪的女人,他们也是来上战场的!”
不断有部下聚集过来,聆听着他们大汗的述说。
噶尔丹策零扫视众人,语气越来越悲凉:“大策凌,我们这七万大军,是准噶尔一族最后的精血,所有部族,所有准噶尔人都已经站在了这里,要用鲜血,用生命捍卫我们准噶尔人的自由!这是最后一战,是决战!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让汉人,让吴魔头看到我们的决心,我们要堂堂正正的战斗,即便最终还是失败,我们准噶尔人也要站着死去!轮台城,我们不打!”
围着高台的准噶尔人已有数百人,他们眼中含着热泪,振臂呼喊道:“大汗!我们准噶人死也不会屈服!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没有人能夺走它,也没有人能让我们低头!罗刹人不行,汉人也不行!”
噶尔丹策零也展臂道:“说得好啊!自由……这个词还是汉人说出来的,像苍鹰一般飞翔在天空的自由,没人能够夺走!”
呼喊声如潮,大策凌再没说话,只是低声长叹,大汗分明是畏首畏尾,不愿在城坚炮利的轮台跟汉人硬拼。虽然大汗的顾忌很有道理,如果攻轮台不利,汉人主力赶到,又要重演当年居延堡之战的旧事。可指望罗刹人能紧密配合,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实现大汗的复杂谋划,这似乎也有些一厢情愿了。
想及此处,大策凌的目光落在台下某处。一群顶着翻毛高帽,穿着排扣大衣,挎着军刀,装束跟准噶尔明显不同的人聚在那里,抱着胳膊,冷漠地看着大汗鼓动族人。排前那人他很熟悉,罗刹特使,曾经是厄尔口城督军的切尔雷赫。
见到罗刹人,大策凌就觉得心中压满了苦涩,甚至有些悔恨去年在海努克背叛了汉人。
罗刹人虽然在北海遭遇失败,丢掉了厄尔口等北海所有据点,但在唐努乌梁海依旧还能投放上万重兵,抗阻漠北蒙古诸部的进攻。同时还自阿勒泰方向南下,派遣了六千哥萨克骑兵,与准噶尔携手对付汉人,此次大汗统领的就是准噶尔与罗刹联军。
听罗刹人说,如果不是跟奥斯曼土耳其争斗不休,罗刹一国说不定还能派遣十万大军投入到跟汉人的战争中。这话换个角度理解,那就是只要罗刹愿意,准噶尔根本无力抵抗罗刹的进攻,二十五年前,准噶尔在亚梅什湖取得的胜利【2】,就如之前在银顶寺取得的胜利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
不管是罗刹人还是汉人,都是庞然大物,当他们将目光放在这片土地时,人口不过百来万的准噶尔人若是还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依旧保持着读力,那就太过天真了。
准噶尔人就像是持金小儿,或者说是怀璧其罪。话又说回来,当年准噶尔人驱赶哈萨克人和土尔扈特人时,占领他们的牧地时,不也是这么看他们的么?
因此……准噶尔人只可能倒向一方,可惜啊,觉悟到这个道理,似乎有些晚了。他已经背叛了汉人,就只能接住罗刹人伸过来的手,跟着大汗一条路走到黑,但跟汉人相比,罗刹人几乎就是恶魔,这条路通向哪里,他真是不敢细想。
大策凌的苦涩就来自这个认识,苦涩之外,还无比羡慕小策凌。小策凌的部族获得了巴里坤和哈密一带的牧地,还领兵随从张汉皖,在唐努乌梁海奋战,要为族人谋取更多的土地。
“事已至此,唯有一战!银顶寺一战也证明了,汉人红衣不是无敌的。只要罗刹人不背里捅刀子,多少能出点力,准噶尔加罗刹人足足八万,就不相信收拾不了不到三万的汉人!”
苦涩到了极致,绝望到了顶点,希望和信心反而自心底深处升起。此时切尔雷赫注意到大策凌的目光,朝他行了一个友善的抚胸礼,也让大策凌心气更为高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