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姐妹, 皆是美人,只是相比姐姐倾城名传, 妹妹萧妙莲如被明月光辉所遮, 名声要相对低上许多, 但其实, 不与那天上明月相比,萧妙莲本也生得十分娇俏可人, 在一众闺秀中,可说是颇为拔尖的,容色俏丽, 宛若三春之桃。
对于一味沉浸在丧妻之痛中、长久不近女色的皇帝陛下,忽然宣召萧妙莲入宫一事, 满朝文武起先听怔, 而后,又多少有些了然。
一则,世间男子, 本不就是这般, 深情而又薄情,纵是妻子美若天仙, 可这天仙没了, 也不会为一死人而孤独一世,何况是对天下美貌女子,皆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皇帝陛下;
二则,萧妙莲乃萧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听说也生得十分貌美,想来容貌性情上,多少会与萧皇后有些相似,皇帝陛下借此移情不是不可理解,史上也多得是姐妹共侍一君之事,保不准这新皇后的头衔,就要落到萧妙莲身上了呢!
对于这后一种猜想,有心送女入宫的朝臣,心中难免有羡嫉萧家之意,他们中的不少人,是当初暗中追随长乐公之人,如今新朝已立,虽然官职随之水涨船高,但人心难足,百尺竿头,犹想再进一步,如能有女入宫为后为妃,对家族助力,可谓是如虎添翼,只是他们心中有这打算,陛下先前,却一直不近女色,如今终于近了,选的,却还是萧家的女儿!
这萧家,对陛下大业不仅没有半点助力,早年那萧家长子萧罗什,还一味追随世子宇文清,可说与他们站在对立面上,若非因是萧皇后兄长之故,按陛下登基的雷霆手段,这萧罗什早就性命难保,萧家也将被逐至不毛之地,一世难回神都城,哪里能像现在这般,不仅被陛下下旨召回神都城,萧皇后之父,还升至三品,萧皇后之母,得封郡君,可说是满门富贵荣耀,可得享一世、平安无虞了。
外人羡慕萧家因有一个好女儿,遂有了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隔三差五,受赐不断,纵是宇文皇室中人、当朝正一品官员等,遇着萧家人,亦得以礼相待,但萧家人,并不如外人所想的因这份富贵荣耀而心生欢喜,萧观音之死,将他们一家人本就因萧迦叶之死而沉郁难解的心,直接狠狠地碾碎了,再泼天的富贵荣耀,也换不回萧观音的性命,数年内接连遭受重创的萧家人,仍是每日心如刀割时,又一柄利剑,忽地悬至萧家头顶,令萧家上下心惊胆战——当朝皇帝陛下,竟然要召妙莲入宫侍驾?!
对于曾经的长乐公,如今的皇帝陛下,萧家人不仅听了他许多疯事,更是亲眼见过多次,在宴会上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抱着箜篌痛哭,已不算什么,皇帝陛下还曾上门疯过多次,有时,根本无视萧家人,来了,就直接去萧观音生前住过的青莲居,一待大半天,明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口中却碎碎叨叨的,唇边浮着笑意,眸中漾着光亮,好像是在看什么人,在和什么人说话,有时,又表现地十分亲近,来了就绕着萧观音父母转,说自己身为女婿,要代替妻子向双亲尽孝,说着也不顾萧家父母的一再婉拒,硬要自顾自地完成自己的尽孝之举,道必得如此,离去的妻子,才会心安。
虽然这要尽孝的心意,听起来是好的,但疯人不容人拒绝的尽孝之举,往往会导向一些偏离本意的后果,令人觉得不堪其重,本来,要么就在青莲居疯疯癫癫地自言自语,要么,就是围着萧家父母胡乱打转,陛下之前已来过安善坊萧家多次,一直都没有特地留意过妙莲,怎么会忽然间,就要召妙莲入宫侍驾呢?!
萧家上下,为此忧灼不解地想不出缘由时,转念又想,其实,对疯子来说,再怎么突然莫名之事,也不算突然莫名……
心惊胆战,而又对此无可奈何,自接走妙莲的宫车,从萧家大门前离开后,全家人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如此煎熬地守等了三四个时辰,暮色沉沉之时,宫车又将妙莲送回来了,萧家上下,立全围了上去,见妙莲哭哭啼啼地下了马车,双眸肿如桃儿一般,心也要跟着急碎了,忙边将妙莲扶入家中,边问她陛下宣她何事、在宫中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何哭泣?
泪如珠落的萧妙莲,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噎噎了好一阵儿,方能暂止了哭腔,停下来哽声诉苦:“他是个疯子!”
恨恨说出这一句后,萧妙莲刚平复了些的双瞳,又濛濛然似要落泪了,“皇帝是疯子”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负手在旁的萧罗什,不管疯皇帝对他人如何,只担心他的妹妹,忧急如焚的他,正要追问妹妹,疯皇帝到底对她做下了什么疯事时,见妹妹妙莲,忽又憋住了眸中滢滢的泪花儿,双手死死地绞着帕子,恨声控诉道:“他就是个疯子,大疯子!”
“莫名其妙地召我过去,吓死人了,过去了后,叫我坐在窗下不许动,我因为害怕,身体略抖一抖,他就斥我,两只黑黢黢的眼睛,里头泛满了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看,就像野兽一样,吓死人了,盯着盯着,还突然朝我发火,将我面前的案几等物通通都摔了,颠三倒四地骂我既与姐姐是亲姐妹,为何长得同姐姐不一样,为何性子同姐姐不一样……一通乱骂,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好像在这世上多活一时半刻都是罪,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后,就凶恶狰狞地把我赶走了……疯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姐姐当初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嫁给这么个疯子……”
今日受到极大惊吓的萧妙莲,原本委屈地一声声恼恨怒骂,面皮涨得通红,情绪也激动得很,但骂着骂着,声音又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姐姐……”她轻轻地唤了这一声后,先前强忍的泪水,又难抑地滚落了下来,“……姐姐……我好想姐姐啊……”
原先为萧妙莲被召入宫侍驾一事,忧灼不已的萧家人,因这一声喃喃动情的“姐姐”,因萧妙莲思念难耐的泪水,满心的忧惶不安,都随之转为同样的哀伤凄然,谁人不想萧观音呢,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悲伤的思念早如潮水,将他们尽数吞没,余生都将浸在这份苦痛之中,不得解脱,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人间至痛之事,萧家父母,已历了两遭,再经不起任何打击的他们,强忍心中悲痛,低声嘱咐小女儿道:“这些话,同家里人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同外人讲,更不要在陛下面前乱说些什么,以防触怒了陛下,知道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如今的萧妙莲,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再不能如从前,总是躲在姐姐身后,一味地做她的娇纵小姐,望着父亲母亲鬓边华发的她,忍着心中的酸楚难受,边将眼泪擦干,边乖乖点头道:“知道的。”
她透着朦胧泪光,望向窗外暮光中的早春寒景,在心底默默无声地暗暗祈祷,今日之事,再不要有下一次了。
正是春寒料峭时节,今年的北境,东君之风好像来得特别迟,虽按时节来说,已是早春,却仍是天寒地冻,好像冬日凛寒,还没有彻底过去,燃了一冬的炭盆,犹未被宫女们撤下,仍摆在太后娘娘榻边不远,烧红着其中上好的银骨炭,无声飘送温暖,混着殿中的清芬香气,缭绕在重重帘帐之间。
帘外,几声轻柔的行礼声响,是从前的宇文四公子,如今的齐王殿下,缓步踱进殿中,他略挥挥手,屏退众侍,自打帘踱入内殿,见母后正独自在内、倚榻看信,上前请安后,在旁坐下,瞥看了眼旁放着的已经凉了的浓黑苦药,淡淡笑问:“母后这气出来的病,还要装多久呢?”
裴太后眉眼微凝,“左右现在无法动作,只能在内装病,除此,还有何可作为呢?!”
“是儿子无能”,宇文沨见母后神色不悦,嗓音含愧道,“儿子只是想着,往后天气渐暖,母后多出来走动走动,会对身体好……”
“知道你孝顺”,裴太后微缓和了神色,轻拍了拍爱子的手背,叹息着道,“也不怪你无能,是母后,一直以来,都太低估他了,只是知道他手上有些势力,却没想到所知不足百一,没想到他真能掌定全局,压制得旁人完全无法动作,白白错失了那时的大好机会……”
宇文沨平平静静道:“机会只要等,总还会有的。”
“要是他再疯些就好了”,裴太后放下联络的书信,眉眼间现过一丝狠厉,“真疯成心智全无、不知掌权的废人一个,才是最好!”
不是没想过为皇帝的疯癫,添柴加火,让他愈发不配为人君,甚至,设计让成日疯疯癫癫的皇帝,“误食”毒|药而亡,也在计划之内,但,种种有关皇帝疯癫之举的传言,容易流出,在皇帝身边安插人手行事,却难于登天,虽在日常事务上疯得不成样子,可皇帝仍将权柄,牢牢握在手里,裴太后暗暗心烦意乱一阵,冷嗤着对真正喜爱的小儿子道:“前几日,我派人送去的几名女子,全被他撵走了,他防我这个母亲,就似防贼似的!”
说着又感到头疼,宇文沨起身帮母后揉按额头的同时,心内飘想过不久前所见,在来母后宫中的路上时,他遥遥望见,萧妙莲被宫人引往御殿去,算来,这是皇兄第二次召萧妙莲入宫了。
沉默的揉按中,人心似刃薄寒,北国的春天,依然寒冷,而南国温暖,早有花开,女子凭栏而坐,望着廊外烂漫盛放的春日香花,想有一人曾头戴花环落入水中,不由唇际微弯,浮起笑意,但淡淡的笑意,方微浮片刻,眸眶即已无声润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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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等待
阿措走至庭中时, 正见萧观音凭栏而坐、静望花开的场景,轻和的阳光, 落在她的眸处, 令她眼角的湿润晶莹, 熠熠发亮, 有一瞬,他以为那点晶莹, 将凝坠成泪,滚落柔颊,但, 在似将凝坠时,她又已低下头去, 寂寂地垂下眼睫, 掩下眸中的湿意,他看不见她的容色神情,只见她身形静寂不动, 宛如画中之人, 兼之清影纤薄,更似一道裙袂飘飘的画影, 仿佛风吹一吹, 就要散了。
于庭中驻足静望片刻,他走上前去,从侍女手中接捧过一道披风,披在她的肩头, 她抬起头来看他,眸光是一如既往地清幽复杂,静默不动地深望着他,一字不语,直到他手拢在她身前,要为她系好披风系带,就如从前在北境,每次风起时,为她披系披风时那样,她缓缓抬起手来,制止了他的动作,眸光幽深若海地静静望他。
虽仍是没有开口说话,但他已知她想说什么、她的眸光是在说什么,之前她已开口问说过许多次,只是每次他总是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于是,时间一久,她渐渐不再开口问这件事了,只是无声等待,等待他这个曾经事事以她为重的侍女,何时能回转心意,不再将她拘束于这一方花苑里,放她离开南国、回到北境,回到她家人的身边,也许,还有爱人……
……可他,总是贪恋时光……心如匪石,难以回转……
一如每次来时,他在她身前坐下,随意讲些他新得的消息,有关她家人的,有关宇文泓的,消息里,她的家人总是一切安好,而宇文泓,她曾经的丈夫,如今北境的君主,是一日胜似一日地疯癫,传言中,他已是一位暴戾嗜血的君主,动辄杀人助兴,每每听到这些时,她再怎么垂目不语,纤细的指尖,总忍不住因惊微颤。
……她和宇文泓,本就不是一类人,他能理解她在最初对宇文泓的种种好,因她本就是那样的与人为善之人,可他始终无法理解,她后来对宇文泓的特别,明明两个人,一似天上云,一似地里泥,为何她独独会对宇文泓另眼相待?……云影随风,不应会单单落在泥潭里,这世间,没有人和她是一类人,他也不是,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如高山之雪,谁人也无法和她平起平坐,她于山巅看到的,是天下众生,一视同仁,怎会是单单一个宇文泓呢……
……宇文泓,似对她有情,或起于色相,或源于她的博爱温暖,可情爱,是这世间最不可信的薄凉玩意儿,就像烟雾,情浓时声势浩大,铺天盖地,将人完全萦拢其中,仿佛一世都将如此,可,或仅因世事风吹,或仅仅是时逝,这烟雾,就会渐渐消散殆尽,了去无痕,所谓一世至白头,普通人都难做到,何况是宇文泓这样的追逐权势之人,一时的情爱或许是真,但难敌更深的诱惑,就像他的母亲和那个人……
……那个人,多年前为权势二字,放弃了他们母子,视如草芥,不闻不问,几年前,又为权势,同他们再次谈起了情爱、亲缘,身在北境时,为了母亲,他为那个人所谓的大业,默默做了许多,暗联皇家赵氏,挑动宇文氏内斗,为了母亲,他一一完成了那个人的交代,而后离开北地,但后来事情发展,却并不如那人所愿,北雍并未在宇文焘身死后,于内斗中四分五裂,好叫南雍一一蚕食,他低估了宇文泓,那个人亦是,正如天下人低估了宇文泓的能耐,无人能想到宇文泓成了乱局中最大的变数,竟真能稳住欲乱的局势,踩着父兄之死,逼着北雍皇室禅位,建立殷朝,稳定北境……
……但,这样的稳定,也或许只是一时,宇文泓上位后的疯癫暴戾,又成为了新的变数,看似稳定的北殷时局下,并不太平,就他所知,南雍与北殷皇室,尚有一线未曾断绝,就宇文泓目前这癫态,就算他对萧观音,是世所罕见的情比金坚、至死不渝,但,一旦有一日,他癫疯至无法掌权控局的地步,贸然将萧观音送回,就是将她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这样想着的阿措,其实心底也清楚,这样想着的自己,只是紧紧抓着一个理由,好让她在他身边,再留久一些,一日又一日,贪恋着不肯放手的他,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他对她,到底抱以怎样的感情……
……是男女之爱吗……可他向来不信所谓的男女之爱……既不信,为何又在从前见宇文泓借着丈夫身份,与她百般亲近时,心底难忍嫉恨之火……
……抑或视作亲人、友人,在抱着一身残毒、如魑魅魍魉、孤独流浪北境苟活的日子里,是她,给予了他生的光亮,除了予他生命的母亲,他心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他近乎如虔诚的信徒,守在她的身边,她在前礼佛,他在后看她,一季又一季流转的时光里,她就似他的佛……
……可她,却不会像待宇文泓那般,特别待他,不管是从前身为侍女阿措,还是如今这一方花苑的男主人,那样朝夕相伴的长长久久,比不过她与宇文泓的短短数年……
南国春日的沉默里,满园鲜花蓬簇绽放,蜂蝶飞舞,香气四溢,端抵是一幅热闹春景,朝气蓬勃,可画中的两人,却是静止的、清寂的,是天地间的两缕孤魂,阿措静坐良久,站起身来,向置在廊下的一道箜篌走去,轻声对她道:“我弹首曲子予你听吧。”
起手便是《相思引》,萧观音望着身前不远、轻弹箜篌的年轻男子,眼前恍惚,似又与从前与她一同弄乐的少女阿措相叠,那一日,她在崇宁县外的归远河上,的确遇险,生死悬于一线,原以为在劫难逃,将命尽于此,可在不知过了多久的混乱晕沉后,她却渐渐恢复了清明意识,睁开双眸的一瞬间,她见到了分别已久的故人阿措,“她”身着男子袍衫,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她,在颤唇片刻后,轻启唇齿,像是想唤她一声,但又不知该唤什么,如此犹豫许久后,终是以从前的侍女身份,轻声唤她道:“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