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源县的教谕是个老秀才,今年已经五十多岁,名叫史有才。按理说这个职位是负责县里的教化和文庙,但因为此地文风不盛,一年年没出过几个读书人,老教谕现在只剩下一年一度的文庙祭祀了。
他身体不怎么好,人也生得瘦弱,平常都称病在家,很少冒头。要不是今天新县令头一次召见,怕得罪人不好交代,他都不会出门。
对着这么个老人家,顾玉成不好多说什么,留史有才喝了茶就派衙役把他送回家去,让他先休息,转而请主簿汇报工作:“何主簿,县衙财政几何?你先说给本官听听。”
跟毫无上进心的史有才不同,主簿何时傅正当壮年,很是殷勤:“大人,这是县里连续三年的账本,您看……”
顾玉成听他将黔源县近三年的帐简单道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年年都有收成,支出也不变,怎么亏空一年比一年多?”到他上任,这黔源县已经欠了两千多两银子了!
两千银子算不上什么大数目,但对于一个能截留赋税供自己所用的衙门来说,非常匪夷所思。黔源县虽然穷,可朝廷一直减税,加上在册人户比实际的少,实在不应该这么艰难。
何时傅登时垮了脸,可怜兮兮地道:“大人有所不知啊,黔源县穷山恶水,遍地刁民,每年光打架斗殴的损失都要数千两。远的不说,就县衙后面的亭子,去年砸坏过四次,修缮花了四十六两。还有前面的大门,上个月刚被打破,花了六十多两银子换了新的,还有——”
“好了,本官知道了。”顾玉成摆手制止,“你将去年初到现在的账册和卷宗都调过来,本官要亲自查阅。”
何时傅露出个委屈中透着忠心的表情:“是,下官这就去。”
顾玉成命人送走何时傅,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主簿管着县里的文书和仓库,钱粮都从他手中过,但何时傅洋洋洒洒说了半天,千言万语全汇成个“穷”字,一时间叫他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先查阅资料再做判断。
好容易轮到掌管治安的县尉,没想到更叫人失望,甚至连今天去迎接的衙役有部分都是雇的。
顶着顾玉成清凌凌的目光,袁毅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尴尬地道:“都是何时傅没用啊,县衙根本发不出那么多饷银,下官也没有办法,只好凡事亲力亲为,少用几个人。今天也是为了有派头儿……”
顾玉成揉揉额角,长长呼出一口气:“辛苦袁县尉了。”
……
顾玉成忙碌一天,身心俱疲,唯一可喜的是收到了来自京师的信。
信是王婉贞和顾玉荣写的,足足六封,算算时间,应该是从他出发没两天的时候就开始寄。朝廷驿使快马加鞭,来回轮替,自然比他走得快,以至于第一封信里夹的花瓣都枯了。
“哥哥,院子里的大红花开了,非常美,送给你一朵。娘亲说阿荣像花一样,哥哥看到花,就像看到阿荣一样……”
六封信里顾玉荣占了三分之二,在信中她极尽所能,将学会的字和成语通通用上,尽力详之又详地向顾玉成讲述她和娘亲在京师的生活,特别是说到她投壶赢了顾家一众小伙伴,非常得意,言语无法描述,还补充了一幅画。
顾玉成尽力辨认,也就认出了那只双耳壶以及个头最大的顾玉荣。
王婉贞的信就相对简洁许多,反复叮嘱顾玉成照顾好身体,早日还京,还说她已经雇到人,把炸货店开了起来,生意看起来很红火。
几封信摊在一起,明显能看出王婉贞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甚至不如顾玉荣这个小孩儿。但顾玉荣是被顾玉成手把手教出来的,王婉贞学写字时则年龄偏大,很多习惯都已养成,能写这么多字已经很不错了。
就这个识字量来看,她已经超过许多目不识丁的当家夫人了。
顾玉成将信看了又看,大感欣慰,提笔开始回信,顺便决定给顾玉荣再出一套题,并让她多背几本书。
小丫头已经做了不少作业,流露出想让哥哥回家的念头,只能靠学习来分一分她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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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那是对有背景有实力的新官而言,普通官盲目动手,只会引火烧身。
顾玉成从不是个急躁的人,他按照惯例宴请了县衙辅官,宣布萧规曹随一切照旧,便开始没日没夜地看各种卷宗和账册。
作为地方官,他其实还应该去拜会一下镇守西南的平王,至少送份礼物。但顾玉成想到自家和平王的两代纠葛,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连拜帖都没送。
凭他们这关系,还是不要露面,让平王忘了他这个人最好。
如此忙了七八日,县衙门外的鸣冤鼓忽然被人敲响。伴随着咚咚咚的鼓声,十数人迈着杂乱的脚步朝县衙大堂而来。
顾玉成脸色一凝,抄起官袍边往外走边道:“七娘,咱们升堂去。”
宋琢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拎起长刀,快步跟上。
第69章 东苗西苗
自顾玉成来到黔源县, 这是第一次有人敲鸣冤鼓。
一个县面积再小,也是士农工商五脏俱全, 平日少不了各种鸡零狗碎的摩擦, 甚至有县令从早到晚地断案, 能连断一个月不休。
为了防止县城主官被琐事缠身, 宝华天子继位后就创立了调解制,在每个县衙前修建一座调解亭, 凡有争执,先行调解。此举大大减少了县令的工作量,也为宝华天子博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
而黔源县因百夷人众多, 各族皆有主事之人,内部协商不下就动武, 甚少来县衙调解, 更别提击鼓鸣冤了。
听这动静,明显不是小事儿……顾玉成边走边想,靠近县衙公堂时放缓脚步, 一脸端肃地进去, 看也不看乱哄哄的人群,使劲儿拍了下惊堂木, 高声道:“堂下何人?”
他打眼一扫, 就发现宽敞的公堂里挤了不甚明显的三拨人,其中两拨看服饰都是苗人,虽站在一起,但彼此气氛并不融洽, 反而透着股剑拔弩张。
另一拨就是袁毅和几个衙役,不断试图维持秩序又被挡开,还不敢还手,大有慢慢缩去角落放任对方自流的趋势。
看顾玉成发问,袁毅如蒙大赦,躬身道:“启禀大人!苗人丢了女儿,遍寻不到,特来县衙请您主持公道!下官阻挡不及……”
“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失踪了,为人父母的自然心急如焚,顾不上礼仪规矩。”顾玉成抬手制止,给了袁毅个台阶,自己跟着就坡下驴,将苗人冲撞县衙的事情一笔带过,然后直视下方头饰最华丽的一男一女,命他们报上姓名,将实情一一道来。
他不慌不乱,眼神平静,身后又有宋琢冰手持长刀,杀气凛然,袁毅和衙役顿时底气大涨,连劝带拉地将两拨苗人分开,然后侍立两侧,将杀威棒齐齐点地,低喝“威武”,补齐了开堂前的步骤。
原本喧嚣的公堂安静下来,为首的两人互瞪一眼都要张嘴,那年龄稍大的女子劈手就给了对方一巴掌,然后才曼声开口。她发音不甚标准,好在精通汉话又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清了首尾。
原来她是西苗女土司花野的姐姐花彩,自家外甥女花千被东苗的石溪引诱,前天偷偷往山中相会,从此一去不返。花野忧心女儿,四处寻找却找不到,现在气急攻心一病不起,所以她才下山求助县令。
花彩说完,行了个苗人的大礼,恳切道:“大人,我们西苗向来尊敬您,爱戴您,听说您来黔源县,寨子里的姑娘不知道多开心,还专门下山歌舞欢迎。请大人念在我们西苗上下的一片忠心,为我们找回千千,救我妹妹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