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东珠,她的性子与赫舍里很相似,大气、爽直,自有一种出身豪门的气度,但是又不完全一样。赫舍里循规蹈矩,事事以祖宗家法为先,不会越雷池半步,端庄而凝重。而她则总是会让人感觉意外。言行如此,就连看的书、用的乐器都如此。她管那个陶疙瘩叫什么?埙,这是什么东西?竟能吹奏出如此扣人心弦的乐曲。还有那本《兵法二十四篇》,是诸葛亮晚年将自己几十年行军打仗的经验所作的总结,其中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已经失传,而她书案之上随手便是,怎不让人怀疑此女的心机。
见康熙不发一语,东珠正色说道:“皇上,东珠绝非遇擒故纵。况且,皇上当日应允过,自当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康熙盯着东珠的眸子中渐渐有了暖意,“朕当初是如何说的?”
“若是东珠先到金池子,东珠就可以得到皇上的承诺。”东珠说完,突然觉得康熙的笑容那般诡异。
“你先朕一步到达金池子了吗?”康熙问。
“皇上!”东珠气极,“可是……那种情况下,当然要先救皇上了,难道皇上希望东珠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自己跑到金池子去,如果那样……”
“如果那样,朕有个闪失,昭妃更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宫了。”康熙似笑非笑。
“你……”东珠几乎脱口就要骂了出来,只是看到那明黄色的袍子暗暗告诫自己面前这个少年是皇上,而皇上的龙威是不可触犯的,强按再三这才忍了下来,“东珠好歹也算救驾有功……”
“所以,朕要赏你。”康熙用手指着东珠,示意她安静,“朕赏你的,你不能推托,朕没赏你的,你不能妄想。守住你皇妃的本分才是要紧,明白吗?”
“皇上!”东珠突然觉得一向敏而有才的自己,面对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天子,竟然有些无措。
康熙站起身,面上带着三分的笑意,将书案上那杯早已冷却的白水一饮而尽,随即迈步向外走去,临了丢下一句话:“朕说过的话,永远算数。有朝一日你真的赢了朕先到金池子,朕便给你这个恩典。”
“真的?”东珠心中恨喜交加,他这么说就是还有希望!欢喜之余,不禁想到连日来盘旋在自己心头的疑团索性问道:“那个女子后来如何了?”
已经走到厅里的康熙未做停顿,只压低声音地回了一句:“守好你的本分。”
看着他渐渐消失在月夜中的身影,东珠满心疑惑,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可怜的女子到底是死是活?
第十四章 两处相思尽凄凉
慈宁宫中,康熙与孝庄对面而坐。
两人的谈话不像是祖孙,倒像是天子与谋士。
“已经查明了,当日李氏与家中所有女眷都被押往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她色诱佐领哈达并为他怀了孩子,以此为由送回关内待产。不料,那女子竟打下孩子偷溜出府,于去年混迹于为宫人制衣的绣匠之中,因此与宫中采办相识。前几日因为内监准备秋围之衣所以得了消息,便故技重演色诱南苑海户百夫长,由此才得以隐匿在猎场伺机而动。”康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都说南方汉家女子视贞操如性命吗?可是这女子为了报仇,竟然数易其夫,为妓为奴吃尽苦头,这份孝义倒也感天动地了。
看出康熙所想,孝庄面色忧虑:“历来成事者不拘小节,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逼到那个分上,自然是能豁得出去的。皇上不必怜惜。只是这明史案、天算案还有当年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背负血债的人何止一个李氏?这些事不是皇上所为,却要让皇上来承担。玛嬷担心……李氏还只是个开始。”
“老祖宗不必担心。朕会让安亲王去核查,发往宁古塔的人还少了谁,这样便可心中有数了。”康熙看孝庄的神色便知道祖母心中所忧虑的远不止这些,只是一时之间难以参透。
“皇上,历来这承袭而来的帝位都不是一个清清白白的担子,它是碾过万千白骨浸满血污的,你得想想这担子到了你的手里,如何才能变得干净。”孝庄神情幽远凝静。
如此一番话说明眼下这名刺客以及她的来龙去脉并不重要。皇祖母担心的是自己怎样能收服天下万民的民心。不管他们心中是否有怨、有恨,要将这一切化解,建一个祥和的太平盛世,自己行吗?
“昨儿,去过坤宁宫了?”孝庄话题一转,突然关心起后宫之事了。
“是。皇后在猎场招了风,孙儿去看过已无大碍,老祖宗请放心。”康熙知道孝庄关心什么,只是尽量搪塞。
“又去了昭妃那里?”盯着康熙的眼睛,孝庄尽是探究之意。
康熙点了点头,丝毫不感觉意外,他知道宫里宫外自己一举一动尽在皇祖母视线之中。
“做得好。”想不到孝庄是这样的评价。
“这样,玛嬷便可放心了。”孝庄平静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妍姝要走了,这一次皇上大婚,她回来住了些日子。这孩子乖巧贴心,只可惜嫁出去了终究是留不住的,这一次走不知何时再回来,皇上替玛嬷送送。”
“是,孙儿告退!”康熙退了出来。又见苏麻喇姑跟了过来,手里抱着一个小匣子:“皇上,这是太皇太后请皇上转交给柔嘉郡主的。”
康熙接了过来,以为不过是皇玛嬷赏赐的首饰头面。
出了慈宁宫行不多远更是瑞芳斋,门口的太监立即通报,被康熙狠狠瞪了一眼。
于是,所有人都留在外面,他一个人放慢步子,悄悄走了进去。
原本想给她一个惊喜,不料正房大门敞开,她就那样坐在门口,面前是一张书案,那上面是刚画好的一幅画。
画的正是这瑞芳斋的景致,画上应是深秋,那株银杏树上的树叶迎风而动,地上铺着毫无布局却并不零乱的扇形树叶,画中的她正倚门而望。
“这是刚刚画的?”他问。
“嗯。”她不同往日,没有一看到他就喜笑颜开,反常的低落情绪浸着无边的哀怨,因为别离在即?
“要把它带走?”他问。
她摇了摇头:“这里一草一木,一片落叶,一缕斜阳,都在妍姝心中。”
“那又为何要在冷风里画这个?”她还未走,离愁已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留给皇上。”她惜字如金,提笔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守望”。
“守望?”他注意到面前那包裹在白狐毛围杏色旗装里的身子微微轻颤。她微微抖动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彼此的心。
拥住她的肩,将她拉入怀中,只想抑制这份心悸与颤抖。
“这是什么?”怀里抱着的小匣子硌疼了她。
“老祖宗赏的,不知是什么稀罕物件还让朕亲自送过来给你!”他想这里面应该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钗环首饰,想来太皇太后对于妍姝总归是好的。
只是他没料到,打开之后,妍姝的面色一下子变的煞白如纸,身子抖动得更加厉害,眼中蕴满泪水,随即瘫软在他怀里。
于是,他便朝匣内望去,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变,那匣子当即被扔了出去。
他将妍姝抱起大步进入室内,穿过厅堂直入寝室。心里憋着满腔的凄苦与愤怒不知如何发泄,直到两人倒在炕上,看到妍姝满面的泪水。
妍姝在他的身下安静极了,她双眸微闭,泪水如断线之珠不停地流泻出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凝湿微微扑烁更加让人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