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也不想入宫,可是我还是入了宫,在宫里一待就是四十年。”孝庄太后轻声叹息,“人可以改运,却不能换命。你和我都一样,入宫的命,为妃的命,襄佐皇上成就大事的命,这不是想不想的。”
“太皇太后。”东珠眼中一片疑惑。
“七月间,汤玛法走,你对皇上说的话是良言,对皇上有益。今天,你对皇上说的话……”
“东珠今日太莽撞了。”
“不,今儿你说的话是一记重锤,点醒了皇上,也点醒了哀家。”孝庄紧紧拉着东珠的手,“好孩子,不管是和风细雨地劝说,还是雷声震耳的敲打,这对皇上都是有益的。”
东珠很意外,曾经,她对太皇太后并无好感。
从祖母穆库什的嘴中,东珠对宫中的前朝往事悉数尽晓。她一向喜欢的是乌云珠、海兰珠那样聪慧娴静的女子,她并不喜欢端庄谨肃又有弄权之嫌的太皇太后。
只是现在,她这样细声细气地跟自己说话,倒有点儿让东珠惭愧极了。
“太皇太后,东珠实在不是不懂规矩、不识大体,东珠只是不喜欢带着误会与仇恨生存。皇上与辅臣原本不应该有矛盾,辅臣不过是替皇上暂管政务,就像管家一样,若是做得不当了,皇上批驳就是。可是为什么皇上面上不驳而心中委屈、怨恨,长此以往,势必两伤。”
孝庄点了点头:“好孩子,你说的道理哀家和皇上又怎能不知呢。这世上的事情,你看得明白,想得明白,却未必能做得明白。罢了,今儿也晚了,你早些安置吧。”
孝庄起身欲走,东珠茫然追问:“太皇太后,我真的就出不去了吗?”
孝庄回身凝望,这一瞬让她有半刻的惊诧,似曾相识的场面又重现眼前。当年福临的第一个皇后也是自己的亲侄女,在第一次和福临大吵之后,也是这样问过她。
虽然太皇太后没有回答,但是东珠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她原是不该问的。
只是她很茫然,兜了一大圈子,她居然又回到了承乾宫,又重新成为昭妃。
“那么,请让云姑姑回来吧。”东珠心灰意冷万分颓然地低声说道。
孝庄眼神微闪,紧盯了一眼东珠:“你不提我倒忘了,听苏麻讲过,这云妞,倒是个能同主子共进退的好奴才。”
“是。”东珠黯然。
“好。”孝庄点了点头。
她的背影那样从容不迫,幽雅而气度天然地在众人的护送下消失在夜色之中,仿佛月华一般的冷幽与神秘。
“明儿,颁个恩典给遏必隆,就说是为了提前给穆库什贺寿,特恩准昭妃省亲。”幽寂的夜色中,她神情淡淡地交代着。
“是。”苏麻喇姑答应的多少有些迟疑,跟在孝庄身边几十年了,孝庄的心思她总能猜度出来,包括这一次为什么要截住东珠让她重回承乾宫,又为什么要允许她省亲。
苏麻喇姑知道,这是一步棋,一步将水搅浑的棋。
一切了然于胸,但心中仍暗暗不忍,在东珠的身上,苏麻喇姑隐隐地看到了许多曾经很熟悉的人,她很怕东珠会步她们的后尘。
隔几日,昭妃蒙太皇太后慈恩,奉诏回府省亲,这似乎是天大的隆誉,令人目,一时间,遏必隆府成了京城中最令人关注之所。
豪华的省亲队伍,全套皇妃仪仗,浩浩荡荡出了紫禁城,像一条金色的长龙蜿蜒整条大街,龙头已过去一顿饭的光荫,可还不见龙尾,街道两边的住户与店铺都大门紧闭,停业一天,而想观望的老百姓也只能在黄幔围挡外跪地偷看。
“好大的阵势!”
“是皇后娘娘出游吧!”
“不是皇后,听说是昭妃!”
“快看,金凤辇车过来了!听说这凤辇和五彩华盖还是当年皇贵妃用过的呢!”
“可不是,那是皇贵妃之父病危的时候,皇上特许皇贵妃回府省亲时用的。”
“咦,难道说这位主子娘娘也是家里出了大事?”
“听说是给遏必隆府的老公主做寿!”
“哦?是遏必隆府上的?这宫里的事还真是说不准,这昭妃不是前阵子被贬了吗?”
“嘘,别说了。”
金凤辇车,云妞看到东珠面色沉静,原本稚嫩的容颜却透着一副苍桑之态,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对于透过窗子偶而传来的闲言碎语,也恍然不闻无动于衷。
“娘娘,一会儿到了府里,还是要做出些欢喜的样子才是。”云妞忍不住劝道。
东珠对上的她的眼眸,嘴角微动,似是笑了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碎。
东珠感觉自己就像走上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前途如何,路上风景如何,她都无心挂念,她只是害怕,这一生就被囚禁在这外表光鲜华美的凤辇之中,永远不能圆梦。
那是自己从四岁起就开始编织的梦。
那是属于她和费扬古的梦。
只是一念起,泪水便蕴满双眼。
“娘娘。”云妞面上全是忧虑之色。
但是她没有再开口相劝,她只是轻轻拉住东珠的手,所有的劝慰之辞都通过适度的温暖一点一点传递给了东珠。
这一刻,东珠觉得很安心,还好此时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位好似长姐一样体贴关爱的云妞陪伴在侧。
任心事无限,前路迷茫,总归是要有到达的时候。
凤辇终是停了下来,礼赞太监一板一眼地颂念着皇恩浩荡特赐昭妃省亲之类的话,唱赞声刚歇,便依稀听到阿玛的谢恩声。
掀开帘帐,看到府前黑压压地跪满了人,阿玛与几位兄长都在头里,东珠便想要动身,却被云妞拦下。“娘娘,辇车只是在府门稍停,等会子要直接入府,倒了厅里才可下车。”
原来还有这样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