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羿说:“阿九如此想,我却想,世界原本便是如此‘不好’。你可记得我曾与你说,若是我等家族衰微,皇家势大,我等血脉嫡系将尽丧于敌之屠刀。”
“我记得。”华苓说:“我记得的。必须努力占在上风,为了保存自身,为了保证优势地位,对敌人不论如何冷酷,都无可厚非,你是这样的意思。”
——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家族的利益,必须努力保证自己站在主动的、占有优势的地方。
因为公理和正义,是强者的公理和正义。
卫羿所有的出发点就是家族和本身,而她却会想到在世家之外,还有许多的人。她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既然生于世家,便只需站在世家的立场思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觉得居于弱势的平民百姓该死。
因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觉得人不能忘本,因为心中还有一份‘她与谁都不同’的骄傲吧。
小娘子说着平静的话,神情也依然十分平静,但她的一双眼睛中却似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似是清明的,又似讽刺的,又似难过伤心。
卫羿看着华苓。若是旁的事,只要他能做到,只要谢九想要,他都可以去做。
但是,些微人力,如何能将一方天地的规则翻覆?
他道:“阿九并非定要想这许多。阿九还小,当愉快些。与你去街市上顽?”
“不去。”华苓收回了拉着卫羿衣袖的手,拢在袖里,说道:“我不开心,我不想玩。”
卫羿沉默了一阵。上回说过这回事以后,他以为这便过去了。世情如此,家族若不当大,子弟若不奋发争先,便要如那越燃越短的烛火,终究灰飞烟灭。
——但谢九并不是这样想,这一点让他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处置。
他道:“若是依法而行,世上犯错之人自然都应罚。只,国之律法也不过是凡人主持,有不平、有缺漏怎能避免。”
“你是想说,事实上,世上也总是有些漏网之鱼。”
卫羿顿了顿,缓缓点头。虽然小娘子用的词语与他的本意有些不同,但这样说,也差不多了。
“便是受了处罚,也有许多不同。”
华苓叹了口气,说:“大哥也是这样说的,因为人之地位、财富种种总是不同,便是遇着了同样的事,大多数的时候,结果也是不同的。”
卫羿凝视了她片刻,道:“阿九为何要不乐?这桩案子将在金陵令衙审理,朝野关注,为免引起公愤,会审三司自当秉公办理。”
“嗯,我知道了。”华苓鼓了鼓脸颊,看着卫羿透着不解的表情,只觉两人的想法根本不在同一个回路上面。
——卫羿觉得她所想的都不是问题,都在解决之中,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纠结。
——而她要怎么说呢,她能说,因为见过了一个运行着相对更公平一点点的规则的社会,所以觉得现在的不好?
所以跟这人说话,真烦躁啊!
华苓瞪着卫羿,手边没有扇子也没有鞭子,于是她狠狠地扯了扯卫羿的袖子:“我不想跟你说话。”
卫羿浅褐色的眼眸立刻看住了她,问道:“为何?”
华苓赌气说:“就是不想,就是不想。”
卫羿反手握住了华苓的手。
他握得很紧,表情很严肃。
“你干什么?”华苓竖起眉毛扯了扯,卫羿的手依然粗糙,磨得她手心手背都是痛的。
“你是我的妻子,怎能不与我说话。”卫羿很严肃。
这真是……简直了……华苓恼得踹了卫羿的小腿一脚,只可惜对方下盘很稳,纹丝不动。她拿另一只手去掰卫羿的手,结果这人的手简直跟铁钳似的。“还不放手?我要生气了,在大门口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卫羿冷冷的视线左右看了一圈,丞公府门口守门的兵丁和卫羿带来的两个亲兵低下了头。
小娘子白皙粉嫩的面容浮上一层气恼的绯红,看着倒是安静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生气。卫羿眼神微柔,松了手劲,道:“莫恼,明日领你去旁听审理罢。”
“哼,我自己难道不会去。”华苓抽回手甩了甩,果然有些发红了。
“明日将有许多百姓到令衙附近聆听,你不可独去。”
华苓准备发怒,但卫羿这建议又很合心意,刑律案件是相公治下之事,丞公爹和大郎都很忙,肯定不会去。瞪了卫羿一阵还是答应了。
卫羿勾了勾嘴角。
……
吉州黄家被洗劫一案审理当日,金陵令衙所在的大街渐渐汇聚了许多人,前来旁听审理的,从世家子弟到市井百姓都有,但人数上,自然还是百姓最多。
每逢有重大案件,百姓齐聚令衙听审也是大丹多年的传统了,令百姓亲耳聆听审判,也是为了让天下百姓亲自看清,大丹的吏治是清明的。
金陵令衙的所在地很靠近皇宫,在金陵中心偏北的地方,这里左近几乎都是朝廷官署,工、兵、刑、礼等六部,将作、军器、都水诸监,还有大理寺等。为免因为人多出现意外事故,卫羿带回来的二千兵马已经全数出动,十步一人,将这片城区守住了。
……
“那黄家人真真是该死,你们可听说了,别家都愿出粮米钱财救济,他们家竟是铁公鸡呢,一毛不拔不说,还天天大鱼大肉!”
“我听说那黄家的宅子里,竟是连墙壁上都贴满了金,如今是都被挖走啦!”
“那得了金子的人,可不是发大财了?”
“嘶——若是叫我在当场,我第一个就要撬了黄家的库房,听说里面有无数的珍宝!”
“都胡扯扯呢,那会死了好几百上千人!你们爱作死的可别拉扯上我家大郎!”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妇人高声呵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