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年真的是年少无知,才被大格格的皮相糊住了眼, 傻傻的认为,大格格身上有一种震撼人心, 超越世俗的美,然后就哭着喊着上了大格格的贼船。
晚年的她只想对着那些无知无畏的, 一心把大格格视为人生楷模,每天对大格格夸奖个不停的少男少女们,吼上几嗓子,“那不是你们说的什么超越男女性别, 跨越时光年龄的大美人, 那就是个病入膏笀, 无药可救,眼里只有一个人的醋桶子。”
可惜晚年的熊文林没有穿越时光的本事,无法跑来告诉今年会大格格迷的七荤八素,屁颠屁颠的进了大格格的套路的将将十二岁的自己。
于是此时此刻,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熊小姑娘, 对着大格格发现她后露出的语笑嫣然, 只觉得满身满心的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平生引以为傲的过人聪慧好像突然都飞走了, 只会语无伦次,磕磕绊绊的和大格格解释道歉,“大, 格格,你好。文林很抱歉迟到了。苏茉儿姑姑临时找我问了几句话。”
一说完这句话,熊文林就后悔了,这不是说苏茉儿姑姑不应该找她吗?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啊。明明被苏茉儿姑姑问话是她的荣幸,明明她很感激苏茉儿百忙之中还能想着关心她。
大格格体贴的笑了笑,到底还是一个十二岁,经事儿不多的小姑娘。“熊姑娘,请坐。先喝一杯清茶。”
发现大格格没有对她刚刚的错话追根究底,小姑娘心里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大格格只是偶尔去贵族女子学院上几节课,但是京城哥哥女子学院的学生谁不知道,她们的总院长苏茉儿姑姑和大格格的关系处的特别好?苏茉儿姑姑对待大格格,比三格格和五格格还尊重。
学院里有专门的教授过女孩子如何正确的喝茶品茶,还有各种相关的礼仪知识等等。特意做过很多次动作练习的小姑娘,今儿面对大格格的品茶邀请,倒也不算是很怯场。
努力控制呼吸,吐气吸气,弯腰给大格格行了一个学院的鞠躬礼。小姑娘慢慢的做到侍女给她准备好的位置上。
一杯七分满,飘着袅袅茶香的碧螺春,静静的放到她的面前,好像在等她这个第二个主人给注入那剩余的“三分情”。
心里默默的念着老师指导的,在喝茶的时候,端茶杯的“三龙护鼎”要诀,脑袋里根本无暇做其他想法的熊姑娘,满脑袋都是提醒自己,要注意“手不过杯,两指内扣掌心”等等细节事项。
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要紧张,不要发抖,慢慢的伸出清瘦的微微见骨的右手,轻轻的,姿势标准的端起了面前的白瓷小茶杯。
小姑娘心里也明白,名满京城,人人赞誉的瓜尔佳府大格格亲手泡的茶,不是那么好喝的;她也知道自己应该把,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准备好的问话先问出来。
可是此刻她面对这杯冒着热气的香茶,和笑意柔柔的大格格,还是毫不犹豫的,端起来了这杯清透碧绿的茶汤。
人们都说,一杯上好的清茶要分三小口喝完,一喝,二饮,三品。要品尝碧螺春这个茶中极品就更是要动作规范,心态平和。
先呷一小口清茶作为润口,让茶在口中完全的展开,闭上眼睛慢慢的感受茶的味道。最好是稍稍低低头,因为口中上颚与鼻腔的交接处是嗅觉对香气最敏感的地方,可以更好的感受茶香味。
第一口茶就可以感受到茶的香幽,鲜雅,但是不要急于第二口,停下来回味回味留在口中的余香先。到第二口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更浓的茶味儿,滋味也更为醇厚的茶香,开始有了舌本回干,满口生津的感觉。
这第三口茶,才是真正的“品茶”。肌骨清,通仙灵,“清风生两腋,飘然几欲仙。神游三山去,何似在人间?”
忘却了凡尘俗世的纷纷扰扰,好像身在生机盎然的洞庭山,徜徉在苏州洞庭山春天的气息里,醍醐灌顶,体会人生百味,悟道成仙。
茶,新鲜,香气四溢,纯澈;水,清冽,甘甜;茶具,小巧,精致;环境,清幽,朴素,安静。
可惜满脑袋惦记着自己未来的生计前途的小姑娘,喝完了这杯今年春天炒制的,大格格妙手泡出来的碧螺春新茶,当然也完全没有“洗胸中之积滞,致清和之精气”或者是“清明愉悦,得道飞天”的感觉。
就好像她刚刚欣赏大格格泡茶,面对大格格高提水壶冲水的时候,那“雨涨秋池”的盛景,她脑袋里想的只是,大格格的动作真好看,手也长的好看。
常年身在京城却好似有着江南水乡般和风细雨的大格格,通身的这份儿沉静,精细的气派,真的让每天拼命求生的她心生羡慕和向往。
熊姑娘此刻,凭着她过人的聪慧直觉,意识到,她喝完了大格格给她的这杯茶,就好像是自己一时热血上头,给大格格签了卖身契。
当然,对此她是心甘情愿,没有一丝的后悔。
很多商家豪绅都来试探她,许以荣华富贵,美貌郎君,她都没有动心过。虽然她知道自己总是要暂时找个主家,不是这家就是那家。
可是,如果是大格格这样的人物,也当是不负她这上天赐予的,这一脑袋的天赋才华了。也或许,她一直在等的,就是大格格的注意和青眼。
从她八岁那年,在赏花宴上,第一次注意到瓜尔佳府的大格格的时候,自己就被她那一身好似是天地宠儿一样,合情合理,天经地义的骄纵肆意强烈的吸引。
那个时候她才惊觉,原来这世间,真的是有这等天潢贵胄,造物精灵,好像你不宠着她就不舒坦,就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生养自己的这方山水一样。
把熊姑娘从进门后的一系列反应都看在眼里的大格格,心里还是挺满意的,小姑娘虽然还很稚嫩,倒也算是难得了。于是大格格笑吟吟的开口,“今儿请熊姑娘来此的目的,想必熊姑娘已然明了。”
小姑娘干脆的点头承认,“文林明白,承蒙大格格看得起,大格格有需要文林的地方,尽管开口,文林定不负大格格所托。”
大格格灵动的杏眼微微一动,心里有了计较,嘴上却还是不紧不慢的继续询问,“不知熊姑娘对于你的父亲,如今归隐老家的熊老先生,有什么看法?”
突然听到这句,有关她那个已经快被她遗忘在脑海深处的父亲的问话,小姑娘瞬间维持不住自己表面的镇定。慌乱,激动,愤怒,担忧等等神色一一的浮现在她那张瘦小苍白的小脸上。
这个时候,她才恍然记起,她对面这位美的让她失去理智判断力的大格格的未婚夫,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而她的父亲,在四年前,不光是大胆的参与了弹劾太子殿下的那件事儿,后来还牵扯进改革反对派们对太子殿下的暗杀下毒事件。
虽然这四年来,她独自留在京城,远离家人,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的联系,心里也渐渐的把他们这些血缘亲人遗忘,可是她姓熊,她是熊家的庶出幼女,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咬着嘴唇,一脸倔强的小姑娘,没有退缩的迎着大格格始终平静淡定的目光。大格格既然不相信她,顾忌着她的出身来历,为何还让侍女请她来云雾喝茶?还是她亲手泡的碧螺春?
眼里柔光一闪,大格格笑了出来,她感觉今儿的自己就好像跟一个经年老鬼,在欺负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家一样。“熊姑娘不要着急,请听我说完。”
“今天请熊姑娘喝茶,为的不是瓜尔佳府,也不是阿茹娜本人。今儿本格格是受太子殿下所托,前来问熊姑娘几句话。”
她不说还好,听了大格格这一句不要着急后的解释,小姑娘吓得直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大格格摇头失笑,难道是太子殿下的“凶名”已经传到女子学院了?这样也好,能少一部分春心萌动的小姑娘惦记他。
没去安慰满脸惊惧骇然,说不出来话的小姑娘,大格格继续说道:“熊姑娘,太子殿下虽然为人耿直严厉,但却是非常恩怨分明,大度宽容。”
“他当年既然没有对熊老先生出手报复,也没让刑部和大理寺追究熊老先生的失察袒护之责,让他顺利的带着几个好友学生,安然的回乡养老,现在自然也不会对姑娘还抱有什么偏见。”
“熊姑娘聪慧过人,胆识也过人,当年应该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大胆的和熊老先生要求单独留在京城的女子学院学习,而不是和家人一起回老家。”
“当然,熊老先生之所以答应姑娘的要求,估计也是考虑到了这方面。所以,熊姑娘现在完全不需要担忧什么。”
小姑娘紧紧的抿起嘴角,强撑着一股气站直了身体,挺直了脊背。
大格格说的都对。四年前,她的父亲明面上是辞官回家养老,其实是灰溜溜的逃离了京城。天天胆战心惊的,害怕被抄家流放的家里人,都在紧张的打包财物细软,准备和父亲一起回乡躲过这场灾难。
只有她没有,她一个庶出的女孩子,除了几件普普通通的衣物,也没有什么需要打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