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拾玉记 水在镜中 3075 字 9天前

第30章

去时是个好好的人,回来就躺下了。夜里烧起来,嗓子哑得讲不出话。

许平山是隔日才回来的,一得信儿就过来了。本想着去找姓吴的算账,然而人家已经早早溜回了金陵。这笔帐只能暂且记下。

秦梅香躺在床上,看着许平山面沉如水地来回踱步,有气无力道:“我想睡一会儿,你要转悠出去转悠。”

他向来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甚少用这种语气讲话。许平山沉默了一下:“你这是怪我?”

两个人都很清楚,这事儿归根结底的缘由是什么。他们俩走到这一步,好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许平山能得秦梅香的几分笑,一支曲。离心意相通,亲密无间,其实差得远。夫妻还是同林鸟呢,何况他们这种脆弱的关系。

全国局势都不好。小鬼子占着关外,铁路,矿场,哪里都有他们的手。李大帅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一旦他过世,关外局势立刻就要失控。金陵那边儿对北方的这些嫡系始终疑心重重。这也难怪,争斗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得一个表面的和气,已经是大幸了。

这出闹剧,起码有一小半儿是冲着许平山来的。但他之所以能从一个土匪混成如今的样子,靠得就是行事的分寸。这口气自然要出,但何时出,怎么出,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秦梅香这样冷淡地对他,他一时心里也有几分窝火。

秦梅香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埋怨他,只是因为手脚冻伤了心情不好。他见许平山想差了,心里头觉得有些疲惫:“同你没关系,我是真的累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许平山脱了衣服爬上床来了。

秦梅香冷淡道:“今儿就算了吧。”

许平山声音有几分沉:“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牲口?”说完,他把秦梅香抱住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埋怨道:“让你唱你就唱啊?甩手就走,没人能奈何你。”

秦梅香淡淡道:“你就算护得住我,护得住全城的角儿么?我不上去,有人就要替我背这个锅。”他顿了顿:“做人不能那样。再说了,比这更大的罪,我也不是没遭过。”

最后这几句话低若耳语,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就是这个样子招人心疼。许平山立刻什么火气都没了。他握住秦梅香缠着绷带的手:“行了,不吵你,睡吧。”

秦梅香枕在他怀里,刚有点儿睡意,突然听见外头徐妈在敲窗子:“少爷,少爷!麟哥儿来了!说有急事!”

这下床上的两个人都起来了。许平山皱眉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小玉麟带着寒气跑进来,脸上是少见的惊慌:“秦,秦老板,你有没有二百现大洋?”

秦梅香一愣:“这是怎么了?”

小玉麟撑着膝盖,把气喘得顺了一点:“吴姐姐难产。人快不行了。蓉官儿说要送医院,吴芝鲲说去医院要两百大洋……他们拿不出钱来……”

秦梅香一听,也着急起来。他的账一直是虞冬荣管着,家里头值钱的玩意儿虽然不少,但是一时换不成现钱。他果断转向许平山:“借我一百大洋。”

许平山一哂:“什么借不借的。”扭头冲外头喊:“有一百现大洋没?”

勤务兵小李子高声答:“没有!但有银行券!”

许平山起身穿衣服:“你躺着吧,我去瞅瞅。”

秦梅香却下了床,急匆匆低披衣服:“还是我去吧。郝老板的闺女是产科的大夫,我到郝家去一趟,看她能不能帮得上忙。”

许平山把他一把摁回去:“别裹乱了。”他抄起帽子,冲小玉麟一甩头:“走吧。”

秦梅香哪里躺得住呢。外面汽车声一远,他就起身出门了。徐妈拦他不住,只得把最厚的衣帽都给他穿戴上。

郝叫天的女儿正好休息在家,听了这个事,没有二话就跟着秦梅香出门了。路上问了许多产妇的情况,秦梅香也讲不清楚,只知道算月份是早产了。

他同郝文茵其实也并不相熟,心知她肯出来帮忙,只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这姑娘和他哥哥都不是梨园里的,而且早年都被送到国外去了,也是最近才回来。她身上有种西洋式的礼貌和冷淡,一切谈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秦梅香也并不是热络善谈的性子,所以尽管心里焦急,一路上始终相对沉默。

两个人匆匆赶到小玉蓉家里,却扑了个空。只有吴芝鲲和他妻子赵氏正在屋里喝茶。问人去哪儿了,说是去了仁和。秦梅香看着那夫妻两个,心头一阵生疑。

郝文茵仔仔细细地问了产妇的情况。赵氏颇不以为然:“别人都是在家生了的,三天三夜生不下来也是常事。偏她娇贵,这才半天,就要往医院跑……”

吴芝鲲敲着烟锅,皱起眉头:“这事儿不怨芝瑛,我那妹夫是个不顶事的。遇事就麻爪了,哭着喊着要往医院送,也不想想,那医院是他能去得起的么……红了两天,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秦老板,我说这话您可别不爱听,您是他引路人,又是他师兄。自个儿的亲师弟,好歹平时也多帮一把……要不传出去,叫人笑话不是……”

唱戏是个烧钱的事。未走红和刚走红时最拮据,因为置办行头是挺大的一笔开销。名气没那么大的艺人,行头基本靠租。若是上座不佳,拿到的戏份子钱都填不上租行头的窟窿。

秦梅香为了帮小玉蓉,已经把自己的戏箱借给了他。可芝瑛的行头就没法子了,她是女性,身形本就不及男性魁梧,官中公用的行头她穿戴不起来,所以行头大都还是靠租靠借的。

吴芝鲲讲这种话,其实是很没良心的。他自个儿亲妹妹结婚,他都没出什么,反倒是秦梅香真心实意地在出钱出力。秦梅香也不便同他计较这些,于是没说什么,拉着郝文茵往仁和去了。

到了医院,许平山和小玉麟都在外头等着呢。屋里不时传来呻吟。护士见了郝文茵,又惊又喜。于是郝小姐也不同他们多说,同医生交谈了一会儿,就洗手换衣服去了。

吴芝瑛很快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小玉蓉整个人已经哭得傻了:“怎么办?姐姐出了好多血……”

秦梅香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心里头也慌。他们都是男人,光听说过生孩子,亲眼见着还是头一回。只觉得除了惨不忍睹,没什么别的词儿能形容了。

许平山老大不高兴:“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秦梅香叹气。

小玉麟坐在边儿上,眼神也有点儿发直。秦梅香同他说话,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

因为还不到日子,而且和戏班子有合同,所以小两口日常是照旧上台的。好在老生的戏装宽大,遮一遮肚子也看不出来什么。这一日演四郎探母里坐宫这一折,里头有一句著名的“叫小番”,要在原有的调门上猝然拔一个极高的声腔。整折戏再好,若是这里调门上不去,就算是栽了。因为难度极大,所以也是整折戏的最精彩之处。

吴芝瑛声腔宽广,最初红也是红在这一出戏,因为别人的调门没有她高,没有她嘹亮动听。原本唱惯了的戏该是手到擒来的,但他们唱戏讲究用丹田发力,这样吃劲的声腔尤其。可偏偏吴芝瑛怀孕的月份大了,这次一像往常那样收紧腰腹拔高声腔,就觉得腹部一痛。她忍痛唱完整场,在台上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梨园里规矩多,早先唱戏的都是男子,戏园子是女人不能进的。虽然后来风气开了,有了女伶,太太小姐们也能看戏,但很多人还是抱着老封建的一套,对女戏子始终排斥。吴芝瑛年纪既轻,又是少见的女老生,在这行里唱出名堂,本就招了许多人眼红。偏偏捧她的都是小姐太太们,这群座儿有钱有闲,是戏园子的一大支柱,经理和班主不可能放着钱不赚。

可如今她要在后台生孩子,那是万万不行的。和春班的郑班主风寒卧病,班中左右一时无人主事。立刻有心怀叵测的人把这当作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当场就要把人丢出去。且人家自有道理:血房不详,冲撞了老郎神,往后大伙儿都要没饭吃。

老话讲断人衣饭,与杀亲等同。这下本来心有犹豫的人也把心肠硬下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外头三九天,吴芝瑛一个临产的产妇。这时候把人往外撵,简直和杀人没两样了。小玉蓉慌不择路,抄起道具架上的长刀就要拼命。最后还是吴芝瑛冷静,说走就走,容我们把东西先收拾了。

几个好心的师兄弟帮小玉蓉雇了车,把吴芝瑛包裹得严严实实,送他们匆匆回家去。路上撞见了来给小玉蓉送年货的小玉麟。几个人千辛万苦回了家,却发现吴芝瑛的大哥大嫂上门借过年钱来了。这就简直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