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那时约十一点,已经熄灯,寝室里还亮着几盏应急灯。刘小悠约会回来,带了热腾腾的小馄饨。她就是典型北方女孩的性格,没心没肺,大方好客。一进来她就招呼大家吃小馄饨,赵芹睡得早,文秀娟也在床帐里没有声响,其他人都被香气引得爬下了床。看见装馄饨的长方形半透明塑料盒,柳絮就一激灵。她想起来了,自己也有这样一个盒子。

她草草吃了几个,没心思和刘小悠她们闲扯,爬回自己的铺子,拉严床帐。

明天必须找个机会,好好和文秀娟谈谈。她想。

柳絮把自己的应急灯关了,床帐外人影晃动,低语浅笑声切切。她心里冰到极点,比起白天的将信将疑,她此时已经有六七分的把握,那个下毒者真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声音淡下去,应急灯一盏一盏熄灭,黑暗从未如此黏厚,吞没了整个屋子。今夜没有星光,玻璃窗上响起哒哒声,下雨了。

3

组织胚胎学的实验室有许多陈列品,一律浸在广口瓶里。那是各种器官,以及二十三个胎儿——柳絮数过。最大的七个月,和正常的初生儿大小仿佛,最小的六周,长不到十厘米,有五官。柳絮每一次进实验室,总感觉置身于包围中。第一节 课的时候,老师说,看见吧,他们在审视着你们。这大约算是个笑话,但说完后台下一片寂静。医生需要这种被审视感,柳絮想,死者还在。

在显微镜下观察肾脏切片的时候,柳絮约文秀娟去逛四川路,下午没课。她用了最漫不经心的口吻,但还是意识到自己技巧拙劣。

文秀娟答应了。

尖叫声响起之前,柳絮正在认真地看显微镜。

肾脏切片经染色后,在显微镜下呈红紫相间。柳絮仔细地观察那一小团一小团的肾小球,其中扁扁的细胞是血管壁,中间还裹了极少量的红血球。那是曾经的血液,如今枯竭得只剩几个细胞。想想它们的主人,那些血管也曾富有弹性,在一个健康的肾脏中,位于某人脊柱的一侧。是啊,它们竟组成过一个人。

这时,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刺进耳膜,短促,锐利,惊恐。柳絮背上炸起了一片小疙瘩,她骇然转头去看文秀娟。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文秀娟露出这么恐惧的表情,五官纠结在一起,脖子上的青筋鼓出来,手里握着的矿泉水瓶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捏爆。显微镜是一种能让人全神贯注的器具,所以柳絮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隐约觉得文秀娟才回到座位上,可能刚去过厕所。

这叫声显然把所有人都吓到了,但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文秀娟就急步跑出了实验室。

“她怎么了?”教授问道。

没人知道。

柳絮站起来说去看一下,走出门,就瞧见文秀娟正从走廊远处走回来。那是厕所的方向。柳絮着紧地问她,她头动了动,分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柳絮注意到她双手空空,往她的桌上看,水不在那儿。她确信自己没记错,文秀娟刚才是带着那瓶矿泉水冲出去的。

文秀娟向教授道歉,说自己昨天没睡好,刚才迷糊过去,做了个恍惚的噩梦,现在洗了把冷水脸,好多了。

先前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显微镜,教授则在看书,竟没人怀疑文秀娟的说辞,一片大笑。柳絮看了文秀娟一眼,站起来,走出实验室。

那瓶水在女厕所门口的垃圾筒里。柳絮把它捡出来,表面有点湿,她本以为沾到了脏水,可垃圾简里几平是干的。这是瓶没喝过的水,瓶盖只被旋松了一点点,还未完全起封。那么,瓶身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水是从瓶子里来的。在矿泉水瓶靠近瓶嘴的地方,有一个小孔。针孔。

柳絮想,如果是自己,大概不会发觉。孔太小了,而且在这个位置,如果不是很用力地捏瓶子,不会有水渗出来。等打开喝上几口,水位降到针孔下方,就更难被发现。但文秀娟不是自己,她是一个日夜担心被下毒的人,怀疑一切。她是对的。

柳絮捏着瓶子发抖。

这个新的证明,把她昨夜还存有的一丝侥幸彻底击溃。

她怕得牙齿都在打战,牙根都松了。

4

自行车停在鲁迅公园门口,两人沿路往南逛去。柳絮初中时,四川路还挣扎着要和南京路齐名,如今已遮掩不住颓势。但在杨浦虹口一片,这依然是首屈一指的商业街。

柳絮一直在想,该如何开始。可她要谈论的事情过于巨大,以至于每一次都噎在喉咙口。

永安电影院门口贴着几个月前的《有话好好说》电影海报。柳絮在这里看了第一部 电影《画皮》,一个半小时里有一小时藏在指缝后面哭。还记得姜文那句话不,文秀娟问。安红我爱你,两个人一同回答一同笑。《有话好好说》旁边喷着《甲方乙方》的预告,冠着新鲜的贺岁片头衔,其实也不新鲜,这概念是从香港电影学来的,文秀娟语气里没多少期待,因为导演没名气。冯小刚,柳絮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过两天美国要放《泰坦尼克号》,两亿美元的大制作呵,如果能引进就好了,文秀娟说。柳絮连连点头,实际上她对此一无所知,并且没有了解的欲望,她一直在琢磨,该怎么把话题自然地转过去。

四川路上多的是布店、鞋店或服装店,往常柳絮总是乐于在每一家店里兜兜转转,今天她哪家都没进去,只是愣愣地往前走。文秀娟就这么陪着她,在工人俱乐部前停住。前面是横滨桥,过了桥,就开始进入四川路最繁华的路段了。

柳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居然指望话题能够自然地过渡,自然过渡到——谋杀?

“我们回去吧,我有点累了。”文秀娟说。

柳絮涌起极度的挫败感,再一次痛恨自己的性格。可她又不禁愕然,毕竟才走了这么点路。随即悲伤把她攫住,文秀娟的身体,已经衰弱到这种程度了。

她们搭上21路电车,两站后抵达终点站鲁迅公园。

柳絮觉得自己必须开口了。

“你捡走了那瓶水?”文秀娟突然问。

柳絮话到嘴边,被这个问题活生生顶了回去,表情古怪极了。

“我知道是你捡的。”文秀娟说,“我下课后去厕所时,水已经不见了,中间只有你离开过教室。”

柳絮点头。她本就不打算否认,只是对话没以她想象的方式展开。永远的被动者,她想。

文秀娟忽然笑了笑,说:“其实最想要这瓶水消失的,应该是那个人才对。”

柳絮愣住,随后反应过来“那个人”指的是谁,急着分辩:“不是我,你别误会呀,不是我。”

文秀娟的笑容变得温和,“当然不是你,唯一没有嫌疑的,就是你啦。”

柳絮心头一暖,然后“哎呀”叫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要引那个人出来的。真糟糕,否则……”

文秀娟摇摇头,“我可没想那么多,当时发现的时候吓得我,你也听见我那一声了,脑子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想把它扔掉。逃过一劫就是万幸,我运气好。”

水是早晨上课前在学校超市买的,除了上厕所那一小会儿,从没离开过文秀娟的视线。但柳絮当时的注意力都在显微镜下的肾脏切片上,完全记不起那几分钟里谁曾在文秀娟的座位前逗留过。显而易见的是,只有在实验室里的人,才有这个机会。去掉教授,一共十个。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文秀娟叹息。她的表情镇定得不像个被谋害的人,正是这样的文秀娟让柳絮钦佩不已。总是有些人,令你只能仰望。

当然,柳絮能觉察出文秀娟隐藏着的恐惧。她就像个有裂纹的瓷人儿,表面坚硬,虚弱却一丝一缕从缝隙里渗出来,难以遮盖。

“我起先还不相信。昨天解剖课上你对我说的时候,我一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你是疑心我疯了吧?深更半夜爬起来擦杯子,忍不住地要去看那些脸,每一张都像是要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