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1 / 2)

帮她占位,帮她打饭,帮她的寝室打热水,帮她张罗班务。这些帮助对文秀娟可有可无,但如果她拒绝接受,也就等于拒绝了和其他同学的润滑空间。项伟从未曾真正表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所在。一些时候,文秀娟觉得这样也不错,一些时候,她会问自己,还要这样多久。项伟总是要表白的,那时她应该怎么办?平心而论,项伟真的不错,可她不想要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不正是为了从老街这个泥沼里爬出去么。她希望能有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男人——她那个法租界大家族的身份。只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面具可以足够好到永远不被揭穿吗?每当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候,下一刻,她就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去做好手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领先别人一步总没错,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也许正如哲学课本中所说,事物是螺旋上升的,并没有事事领先的道理。文秀娟的凡事拼命,让她在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倒下。校运会那天下雨,她报的是女子四百米接力,棒交到她的时候,雨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已经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但集体荣誉是让她挽回印象分的好机会,所以拼命跑了个第一。跑完发现月事来了,然后就高烧病倒。她躺在寝室里,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起往事,这光景和姐姐那一场高烧好像啊。撑了几天还不见好,咳嗽越发厉害,再去医院查的时候转成肺炎了。

到五月中,她已经在家休了两个星期。这天她从医院吊完点滴慢慢骑着车回家,感觉力气比前几天回来些,应该就快能重回学校了。文秀娟骑在熟悉的街道上。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闭上眼睛,一样能看见老街城池般在面前升起来,看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些个死了又活的猫猫狗狗。有生以来,老街一成不变,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人。文秀娟痛恨这样的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剧烈地变化着啊,再有一个多月,香港都要回归了。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阿文叔说有人在找你啊。文秀娟问是谁,阿文叔笑笑,说不认得,又笑笑。文秀娟隐约觉得不妙,跨上车紧蹬了几把,拐过两个弯,蹚过窄巷,便瞧见了项伟。

项伟手里提了袋梨,站在文家矮檐下,望见文秀娟回来了,招手冲她笑。

文秀娟一个刹车,整个后背都凉了,她仿佛听见了世界的断裂声。遮羞布被掀开了,是的,项伟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就是老街那个泥地里的姑娘,出租车司机和瘫子的女儿。

一步一步,文秀娟推着车朝自家门口走,她不能停不能逃,那是她的家,是她还没能割断的根,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项伟已经在这里了,图穷匕见,她只好面对。前年军训时见到项伟,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去年春夜里被司灵抓到给兔子开刀,她也觉得完了,却都闯了过来。这一次要如何?

项伟见文秀娟慢慢走过来,面无表情,只以为她是病着,疲倦了。他哪里猜得到文秀娟心里转的这许多念头,两个人的关系在他看来,是心照不宣的了,文秀娟病了这许久,他来探望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文秀娟没有开口,项伟也不知该讲什么话题,他站在这儿是很忐忑的,就如文秀娟觉得一层面纱终于被揭开了,项伟心里也是打着算盘,看能不能借这个探病的机会,把那层纱揭开。文秀娟的沉默让项伟越发紧张起来,他问你病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文秀娟低低应了一声。项伟又说,你是吊针去了吗,我也是刚到,第一次来老街,问了好几次才找到你这里呢。这里真像个迷宫啊。你在这里很有名气啊,大家都知道你,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文秀娟听着,觉得血淋淋赤裸裸。老街出了名的乱,外面的人,没事都不会进来,她知道那种心情,又怕又厌恶。这是片泥泞的恶地,她就是打这里生长出来的。

文秀娟终是把项伟让进了屋里。本该把自行车也推进屋,担心太挤,就搁在外头。她先关了里屋的门,给项伟倒了杯水,招呼他在小桌子前面坐下来,收拾好了情绪,笑容以对。

“和你姐当同学的时候没来过,没想到和你当同学的时候来啦。”

项伟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文秀娟的笑容维持不住。

“谢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大家都很关心你的情况呢。看到你好多了,就放心啦。”

“说大家都很关心,倒也不至于。”文秀娟自嘲地笑笑。

“是真的,你是拼命要为班级拿第一,才病的呀。”项伟摸了摸鼻子,又说,“不过我也没和别人说来看你了,我就是自己放心不下。”

文秀娟深深地望着项伟,这目光也说不上有怎样的多情,但自有一股力量。项伟抵挡不住,脸立刻就红了起来。他想好的许多话顿时忘了个干净,直愣愣瞧着文秀娟的眸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冲动地要说一句我好喜欢你,话到口边还是说不出来,被文秀娟看得面皮像烧着了一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着自己没用。

“我们去看电影好吗?噢我是说等你好了,《鸦片战争》听说蛮不错的。或者你不想看战争片的话,看看有什么……”

“好。”

“等你好了,我帮你一起复习吧,就要考试了。”

“好。”

“马上放暑假了,暑假你有什么打算吗?我们找几个同学……我们去苏州看看园林?”

“好啊。”

项伟大着胆子说着一项又一项的计划,不管项伟说什么,文秀娟都一口答应,都说好,都那样地瞧着他。项伟觉得就像在做梦一样,尽管他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但说与不说,好像都没有分别了。

“秀娟,你真好。”项伟讷讷地说。

文秀娟微笑,忽地又叹了口气,脸色沉凝下来,“这都是之后的事了,最要紧的,还是复习,我掉了太多课了,今年要甄别一个的啊。”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会担心这个,就算掉课,也不至于到甄别的。你是担心没办法做到最好吧。”

说到要做最好,文秀娟心里又是一跳。项伟对她太了解。不过对期末大考,这场病还真是生得让她有些担忧。

“主要是那些要背的课,像马哲。我怕来不及背。”

项伟想了想,忽地笑起来,“没事,我们座位挨得近,到时候你抄我的呗。”

“那样子能行吗?”

“包在我身上啦。”

接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直到项伟觉得文秀娟的脸色变得略显疲乏,才意识到该告辞让她好好休息。

从老街拐出来的时候,项伟觉得快要落山的太阳把自己照得一片灿烂。

4

大考已经过去几天,那一幕依然翻来覆去地在文秀娟眼前重演。

项伟太热切了,其实文秀娟怎么会把过科的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她当然也是复习了的,尽管时间确实不够充分。

可是密密麻麻的小抄传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接。

老师的眼睛真是太尖了。

老师走过来的那几步路,天堂在坠落,地狱在升起,她能怎么办,她能有怎样的选择?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她总是能做出选择的,在这样的时刻,她只能听从心灵的召唤。那里,有一个声音,为她指出一条路。有一瞬间,她是犹豫的,两个人死、还是一个人死,老师脚步再一次落下,文秀娟就叫出了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最后,是项伟慢慢转过来的脸。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文秀娟至今还看得见。

小抄上当然是项伟的字迹,几天来,他也没有辩白过。

就要放假了。是的,成绩就要放榜了,与此同时,甄别的名单也要确定了。

金浩良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话,文秀娟恍神间并没有听得太清楚。想来无非是些安慰的言语。

金浩良是喜欢这个学生的,她做了正确的事情,并没有因为项伟和她的关系而有所掩饰。可中国是个人情社会,同学这两天对她是什么看法,她的处境和压力,金浩良也能体会。正因如此,文秀娟这样的人才更可贵不是吗?她这几天屡次找自己、找教务处为项伟陈情,也算是尽心尽力,虽然没什么用处。

金浩良发现了文秀娟的心不在焉,她的眼神总是往三楼男生寝室的窗户飘。他叹口气,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这里是寝室楼入口,来来往往不少同学,他要带好班级,也得考虑同班大多数人的感受,不方便表现得与文秀娟过分亲密。

文秀娟自问,我还能做什么?

这两天她确实四处奔走,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她看起来活脱脱像一个为男友担优焦虑的女人——如果项伟作弊不是她告发的话。这些举动毫无用处,也不会为她在同学间赚得一点点同情分,要是委培班不甄别作弊的项伟,反倒去甄别别人,放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倒是被她陈情的老师们,都愈发地喜欢这个孩子。但这些对文秀娟都不重要,她只想一件事,要怎么让项伟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