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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 书归 3589 字 11天前

裴钧拍拍他手臂,正要再宽慰他,这时门房却又领来两个人,向裴钧道:“大人,礼部二位主事来了。”

其后被领进来的二人也赶忙道:“裴大人,咱是来接您去驿馆的。”

“驿馆?”裴钧眼见着门房身后果真跟着礼部的人,眉头微微敛起来,“什么驿馆?”

一主事按捺神色道:“大人怕是忙忘了。今儿是哈灵族王女入京的日子,眼下送亲的队伍已然到城北驿馆了,您不得去瞧瞧和亲的事情么?”

裴钧听言心道:这哈灵族王女到驿馆了自有鸿胪寺担待着,和亲的约书与彩礼也是早就议好了的,那一行人的吃住用度又怎么都算作外宾事务,不归礼部管,那这事儿却怎忽要找他?

想到这儿他不由看向这二人:“怎么,出事儿了?”

那二人左右看了他身旁下人一眼,这时是不敢点头,也不敢答话,只情急催他道:“大人您去了便知。”

裴钧眼见此景,料得约摸不是个小事儿,只好站起来,应了要去一趟。

礼部二人闻言,面上即刻一松,忙说出去等候裴钧,连茶都不用就往外走了。

这时韩妈妈紧赶着补好了裴钧的补褂,董叔连忙着人取来给裴钧换上,送他出去时倒想起一事,忽而道:

“对了大人,您让问的曹先生那事儿……我去同梅家几位当家的打听了。他们都说,曹先生近来生意上似乎不怎上心,就连梅三姑娘那漕帮的事情,他也没帮完就赶着走了,说是有了急事,后头要寻他也找不着人。梅少爷听您的话去了趟曹府,却没见着曹先生,出来也说是瞧着不对劲,他打算径直去寻曹先生问问,回头再报与您知道。”

裴钧听来身形一顿,一时垂头稍想一二,眉皱起来,心底确凿生出不少疑窦。可这时外头礼部的又来人催着,他便也只先囫囵一句知道了,嘱董叔转告梅林玉忙完了来见他,便出门坐上马车随礼部的去了。

第85章 其罪五十四 · 蒙蔽(下)

时候正清晨,裴钧累了一日又一夜未睡,靠在车壁上怕立时眯过眼去,便只好强打精神望向外头,好歹叫日光晃晃眼。

街上的贩子起得早,有不少在卸门板儿、收拾铺子备着开张的。当中一家卖汤面的已将七八张桌子放到街边,摆好了条凳,店家正坐在门前生炉子打扇,此时见裴钧来了,似乎是生怕在官老爷跟前摆错摊子犯上事儿,便立时点头哈腰地站起身来,作势要收街边的凳子。

裴钧一见此景,心底忽生出阵无趣,遂放下帘子不再看了,可这时,帘外街中却偏偏起了个人声道:

“来碗面 。”

这话叫裴钧心下一突,猛地又抬手掀帘看去,却见那不过是个路过的行人向店家要了吃食罢了。

一时他再度搁下帘子靠回车壁上,叹息间闭了眼,却觉着夙夜不寐的倦怠再也无法叫他瞌睡了。

此景叠了出门前董叔的那席话,叫他终于再无可避地想起了曹鸾来,霎时间,他心中那些被他长久以来包藏在情义厚土下的怀疑的种子,也终于开始疯狂生长起来。

他记得前世最后一次在牢外与曹鸾相见,是入秋后的一夜。那时他从内阁结了一日公事打宫门出去,手中空空,才觉出肚饿。待乘了轿到梅林玉酒楼里,他本想吃碗大骨汤面就回去歇下,却未料恰巧碰见曹鸾同梅林玉说完了渡船的事情,正要走。

那时也似如今一般,他已忙到好些日子都碰不着曹鸾,传话都赖着递信儿,忽地见着了,便径直拉了曹鸾坐下,也不管曹鸾饿了还是没饿、有事儿还是没事儿,只管叫梅林玉一道给曹鸾做些吃的端来。

梅林玉一听,抱臂倚在雅间的隔扇上冲他们笑:“成啊,吃什么呀?烧鸡烧鸭还是烧兔子?便是要吃人,我也得让二位哥哥吃上呀。”

曹鸾本要推拒,却难抵这二人盛情,只好无奈笑应:“罢了,吃人倒不必。来碗面就是。”

眼见梅林玉得令出去,他拾起灰衫袍摆落坐裴钧侧旁,将手里巴掌大的金玉算盘搁在桌边,抬手接过裴钧倒来的一盏茶,低声道一句“谢过”,这时却见裴钧拇指上多出个成色颇好的碧玉扳指,不由便问了:

“你什么时候也戴起这些个花里胡哨的东西了?”

裴钧闷声一嗤,骂他眼尖,抬手在他面前一晃,似有无奈地低声笑道:“这可是皇上赏的,我哪儿敢不戴呀?”

曹鸾听言一怔,面上笑意顿凝,抬眼见裴钧虽已满面疲累,可说起此物却仍旧笑意缱绻,他不由目中一痛,一时张口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消弭了声响,最终也只在叹息后化作沉沉一应,姑且算作知晓。

而惯来裴钧说起姜湛,友人三四都是这般不便多言的神色,裴钧也就未觉有异,待解下前襟绶带放在了一旁,言语间也没再就此说下去,更还掠过了库银转运的公事,反而只是同曹鸾低语寒暄。

只因那时候曹鸾已在收拾东西、置换家业,不日就要带着妻女回江陵了。

其时,秘送出京的三批国库银两已运走了两批,唯独还剩最后一批要运去南海的,被南地盐民忽起的叛乱滞留在京关商道,迟迟因战事的焦灼而无法下行。正是四方紧张之中,曹鸾的女儿萱萱满过了十六岁,他妻子林氏的父亲便为孙女寻了门极好的亲事,要让萱萱嫁给江陵一带极有名望的乡绅大族。而与此同时,年至不惑的曹鸾却逐渐开始被多年劳累积下的腿脚毛病折磨,已没法再如年轻时候一般奔波了。这一趟返乡,他便也听了林氏和女儿的话,做了归籍养老的打算,往后怕是不会再回京来。

是故曹鸾此去,一是为女儿商量彩礼、备办婚事,二也是为打点生意、安家落户。只待帮裴钧运完最后一批库银,他就会带上妻女渡船出京。

他要走的事儿,裴钧提早两月就已听说。初初闻讯,尚不感真切,回过味来又觉出丝空茫,直等到曹鸾给他府上送还了一些个从前借去忘还的老旧摆件儿和画文图鉴,他才惊觉出一分别离的实感。

而这世间似乎也终须一别。

那晚二人吃完了汤面打半饱炊出去,楼外的秋夜已有霜意。裴钧一路走去轿子边上都袖着手,默默寻思间,忽听身后曹鸾提声一唤:

“裴钧!”

这名儿自他有了表字后,曹鸾就不常叫了,此时叫起来,便极似回到少年时候临街长呼的某一刻,直令他心头一空回眼看去,却见一身灰衣、鬓泛白丝的曹鸾已红了双目,站在街中垂了两手切切望向他,似有万语不知如何讲起,那一身上下,也竟有了几分他从来不曾留意过的老态和颓然。

曹鸾那时说:“裴钧,我这一走……是对不住你。”

裴钧听言一顿,即刻回身道:“哥哥该帮我的都帮尽了,眼下要走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说这话可是打我脸了。”

“……”曹鸾一时嗫吁,英眉顿锁,望向裴钧的双目一瞠,唇角微颤,“眼下你是……真不能收手了么?”

“箭在弦上,如今是谈不得收手二字了。”裴钧摇头看向他,“等南地叛乱一平,道路不阻,库银与人手就都可排布出去,叫天下都行新法、新业,不出五年,国力可复十之八九,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师兄和明珏儿都搭上性命,底下多少人的脑袋都系在我身上,我怎能收手?那将他们变作了什么?”

“可此事若是败露呢?那任凭你们有多少张嘴,都是说不清的。”曹鸾极力压低声音再劝,“转运、军粮的账目是在梅六手中不假,可不管你的新法、新业成与不成,私运粮饷、擅挪国库都是叛国当诛的死罪!到时候若是梅六那边出了岔子,裴钧,你——”

“嗐,我怎么样,等哥哥离开京城,就同哥哥再没干系了。”裴钧抽出手来,淡然打断他,勾过他脖颈眯起眼笑,“哥哥你呀,就只管把最后一批渡船送上运河,剩下便都是官中的事务,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了,便正好回江陵去,守着萱萱成家,等着抱你的大胖孙子就是!”

这一言提及女儿,叫曹鸾身背一震,眼中的浓烈霎时一散,面上神色也不知是清明一些,还是消沉一些。

他终是沉顿不可一言。可这时默然看向裴钧间,他竟又忽而上前一步,猛地张手便把裴钧抱在怀里,死死地揽紧。

裴钧骤然一惊,未料曹鸾竟有此举,这时正要似平日那般作笑曹鸾,可刚起了个头,却忽觉肩上的衣料有了些湿意。

捆在他肩背的双手十分大力,耳边是曹鸾隐忍的呼吸。周遭的一切仿似在那一刻忽而化作了一缸稠至无法搅散的泥水,沉闷,压抑,叫裴钧霍然发觉:

也许这就是他一辈子里,最后一次见到曹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