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妈妈挣钱当然就是要给儿子花的呀。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药啊?”
“我挺好的,药也吃得少了,你不要担心,要照顾好自己。”冷清回答她道,话里掩埋了所有真相。
“药一定要吃,不用担心其它问题。你这个性子,向来都报喜不报忧……”
老妈还在说些什么,冷清已经听不太清楚真切了,他盯着面前的河流,拼命地想看出什么值得静默观赏的东西,却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他的生活,他拼命地想找到合适的精彩的方式去生活,却怎么也找不到。
电话挂断之后,冷清仍旧发了很久的呆,脑子里倒也没有再想什么,毕竟什么都不够令他感到快乐。
他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在联系人列表里找到简桥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
在嘟嘟的忙音声之后,电话拨通,铃声响了起来,淡淡的音乐声轻飘飘地奏响,如一潭湖水一般平和恬然,风轻水软,绵绵细腻,像极了他向来没有从简桥那里得到的温和抚慰。
音乐悄然褪了下去,机械的女声响起,电话没有人接。
他用尽全力才勉强积攒起来的那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勇气,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和他的心一起猛地落了下去。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最后一根烟,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
手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忽明忽暗,烟雾缭绕着他的指尖,他吸了一口,烟味随着齿关钻进深处,麻木了被风尘紧裹的感官。
冷清在这座陌生而冷漠的城市里,像一座无人踏足的孤岛一般生活着。后来他干过一些替别人做事的差事,当过几回没人赏识饱受冷嘲热讽的落魄野狗,他早该料到,曾经那么骄傲的他,也会这样面对车水马龙不知所措,在偌大的城市里,竟找不到一寸立足之地。
直到有一天,他在青山写生,独自一个人坐在路边草丛里,一言不发,默然画画。
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这人穿得像个打太极的无欲无求看破红尘的老道士,留着白花花的胡子,看上去很面善。
他在冷清身后停住了脚,仔细地把他的画板打量一番,捋着胡子,逍遥自在地笑了起来:“小伙子,画得不错啊。你是哪个人门下的?”
冷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您好,我现在没有拜师。”
“画得这么好,却没拜师?”老头儿很是诧异,“找个国画师父呗,别被埋了才气!”
冷清笑了笑,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老头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背着手离开了。
这老头儿看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倒像个四处乘凉无所事事打发时间的闲人。
后来冷清写生时常常会在青山遇见这个老头儿,每次老头儿看见他,也都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细细观赏一番,偶尔说几句意见和建议,还说得挺好挺有道理,在冷清心里也算树立起了一点儿威信。
“你想清楚了,真不打算画国画?”老头子问。
冷清犹豫一瞬,还是摇了摇头,终于说出了实话:“其实我色弱,以后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也许……”
他顿了顿,每每想到这里,心底还是有些不甘和波澜,他本来以为他可以平常看待,接受所有,但原来并不能放下。
“也许以后不画画了。”冷清说。
老头子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起来:“小年轻啊,失聪之人尚且谱出华章,色弱算什么?色盲都行,失明都行。”
冷清看着他,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跟我走,我教你画水墨,”老头子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里很是柔和,开口道,“我是顾千凡。”
于是在这座山水无边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冷清找到了一方容身之地。他跟着顾千凡来到了画舟堂,这个他的梦想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放下油彩和刮刀,拿起了水墨和宣纸。因为他学画早,顾千凡让其他的几个小孩都叫他师兄。画舟堂里还有个不画画的小孩儿,是顾千凡的孙子,成天嘻嘻哈哈地和大家打成一片。跟从前油画班的冷漠面孔相比,这些人有些热情得过分了。
“冷清师兄,你以前居然是画油画的?”有个男生叫王元其,好像还没上高中,说起话来没完没了,问起问题来一个接一个,“你好高啊!哦对了,听说你是师父在山上捡回来的?快跟我说说细节!”
冷清沉默,低头洗笔。
“师兄,师父让我跟你一组,”有个男生叫初阳,跟王元其一样大,长得乖巧可爱,说话也礼貌自然,“你要喝水吗?顺便帮你倒一杯。”
冷清继续洗笔,摇了摇头。
“赵觅山你这个傻子!”院子里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吼,这是老大易向涵又被气疯了,“呸!钢铁直男!”
“别理他别理他,”一个柔软轻灵的女声传来,笑声像银铃一般清脆,混杂着夏天的味道,这是温竹,“师姐,别跟他一般见识。”
“你们这些女的就是麻烦,”那个说话总是直来直去不懂风情拆穿一切的直男是赵觅山,跟冷清差不多大,“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独立宪.法都该由你书写。”
厨房门突然被猛地打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那个总是张罗着各种闲杂事情的男生是顾千凡的孙子顾郁,他冲外面喊道:“爷爷!你来看看你宝贝大师姐买的白菜,跟要饭的一样!”
“怎么了?哪里像要饭的?!”易向涵不服,放弃了和赵觅山针尖麦芒惊险相交,转而冲向了厨房,“顾小宝,你就知道告状!师父,你看他——”
冷清放下染色笔,轻叹一声,端着笔洗去水房换水。
起初他并没有迅速适应,只觉得这群人简单而吵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总是有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争吵打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单纯的快乐和微小的欢喜。
他喜欢这些人,尽管吵闹,却有着蓬勃旺盛积极向上的生命力,这是他身上所缺少的。
“师父给你们露一手!”顾千凡笑呵呵地走到院子里,扬起手臂转了个圈,“新潮动感交谊舞!”
“哦——”院子里响起一片哄声。王元其迅速撑着窗框翻身出去,大喊道:“师父,我来跟您交!”
顾千凡跟媒体报道的不太一样,跟他想象的也不太一样。冷清本以为,他一定是个神情忧郁姿态庄重的艺术家,没想到是一个骑着小电驴遛狗、还爱和老头儿打牌、和老太太跳舞的老爷子。
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以一种睁开双眼的方式。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他开始越来越沉默,说的话越来越少,不太难过,也不怎么笑,仿佛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从未被世界伤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