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这些小岛大受欢迎,祯娘手上剩余的岛屿自然就水涨船高。这时候就是坐地起价的时候,祯娘留下了自己预备甘蔗园扩大的。其余的都高价卖给了几家与自家有合作的人家。
然而,即使是高价,也没有人抱怨,最后还要谢她高义,算上一份人情。不然呢,祯娘手上握的土地是真正的有价无市。虽说买来的价格远不如东南土地价格,但是不是说你出到那个价就有得卖!祯娘也确实是照顾大家合作关系,不然卖谁不是卖,还有人开的价更高呢!
总之就是东南水师打仗,然后卖小岛,已经成了一个相当来钱的活儿。因为这个,东南水师也鲜有问朝廷追加军饷的时候。大概也是由于此,朝廷也是任东南水师发卖小岛,所得收归己用,从没有上交过。
只是这种活儿也不是天天都有,对于东南水师的三分支来说,相当于‘横财’。真正养活这支水军其实靠的是另一样,给商船护航。说起来这还是和北海水师学的,他们给天津、登州等港口出门贸易的海上护航,免除远海海盗的侵袭,顺便收取钱财,至少解决了一半的军饷。
——如今是国家富裕,国库却不见得富裕。这当然不是说朝廷岁收比先代少了,实际上来说应该是多了好几倍。只是如今的时代,朝廷要花钱的地方也太多了,国库里的金银总是不够的。
所以各地的军饷也十分艰难,朝廷只能责令各地总兵、提督等人提出可行之法,自筹一部分军饷。当时北海水师给商船护航,虽然被陆上各大营嘲笑了一回,说是抱上了大海商的大腿,果然是为了钱连面子都不要了。
然而何尝心里没有一点羡慕,想也知道这是一个既能练兵又收入稳定丰厚的活儿。靠着这个活儿,再配上朝廷多多少少会配的军饷,只要再随便打点野食,北海水师就能过得相当舒服丰足了。
只是这个法子陆上的大营却不好学,总不能让他们给那些运货的大车帮护卫罢!陆上的生意可不如海上那么量大又利润高,至多一大队请上几个镖师也就算了。至于真正的军爷,还是人数庞大的军爷,谁都请不起。
不过如今和北海水师一样都是水师的东南水师当然没有这个问题,照着北海水师的照搬也没得问题。甚至因为东南沿海港口更多,海外贸易更多,并且海盗活动也更加频繁,东南水师的‘生意’比北海水师的生意还好得多。
这样的东南水师,有战力、有钱、重要性也逐年提高,于是在一年前终于提高了等级。三分支,浙江水师、福建水师、广东水师由原本的参将领导等级,变成了副将领导等级。也就是说周世泽由原本的正三品参将,升了从二品副将。三十出头的从二品,即使是在地方而不是中央,也足够让人艳羡了。
也正是提高等级的那一年,水师扩军——这是当然的,等级不同,规模建制也不同。同样是为了庆贺这件扬眉吐气的事儿,由福建水师领头出资建了好几座戏台,用以方便福建百姓看戏。
这戏台从一年前开始动工建筑,用时一年才建筑完成。到完成这一日,水师将领们自然悉数到场。就是祯娘这些女眷,到了开戏的那一日,也是纷纷到了。只不过将领们去了城东的戏台,女眷们去了城西的戏台。
这一日是新戏台第一次使用,还是水师花钱建的新戏台,总归没有马虎应付,譬如城西请来的是如今泉州有名的班子‘德音班’——如今戏班唱腔有花、雅两部,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
而德音班这个班子出名在一个是弋阳腔唱的好,因为高腔流行地之一就是闽中,算是本乡本土所爱。另一个是这个班子在弋阳腔唱的好的同时,是既能唱昆腔又能唱乱弹,可谓是昆、乱不挡,有的是真功夫!
众女眷只听的鼓点子先响起,然后就是一段梨园子弟笙歌临上座。也正是此时,原本准备的酒席上来。大概是这几年泉州越发有钱了,这一次席是商会出钱,造作的十分豪华,用的是如今最上等的‘大席’。
所谓‘大席’真是不在大场合不用,中间要撤盘换菜五次之多。第一次先上五碗十件,有燕窝鸡丝汤、海参汇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一品级汤饭碗。
第二次还是五碗十件,有鲫鱼舌汇熊掌、米糟猩唇猪脑、假豹胎、蒸驼峰,梨片伴蒸果子狸、蒸鹿尾、野鸡片汤、风猪片子、风羊片子、兔脯、奶房签、一品级汤饭碗。
第三次是细白羹碗十件,有猪肚假江瑶鸭舌羹、鸡笋粥、猪脑羹、芙蓉蛋、鹅肫掌羹、糟蒸鲥鱼、假班鱼肝、西施乳、文思豆腐羹、甲鱼肉片子汤、茧儿羹、一品级汤饭碗。
第四次是毛血盘二十件,炙哈尔巴小猪子、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鹅鸭、鸽霍、猪杂什、羊杂什、燎毛猪羊肉、白煮羊肉、白蒸小猪子小羊子鸡鸭鹅、白面饽饽卷子、十锦火烧、梅花包子。
最后是第五次,换上洋碟二十件,热吃劝酒二十味,小菜碟二十件,枯果十彻桌,鲜果十彻桌。这样依次轮着换上,简直目不暇接,只要一有挟一筷子,只怕就要吃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场哪一个来是为了吃饭?再是贵物各家也不欠么!
也正是碟盏换到第五次的时候,戏也到了最好的时候,前头一段其实多是平常用来热场子的——好到什么程度?要知道原本祯娘和玉淳郑夫人等几个坐在正席位置,不大注重上面唱什么,还在说道盆景上的事儿。
郑夫人原本是不玩这种闲情的,最近却上了心,祯娘给她入门道:“养盆景,一般蓄养的是短松、矮杨、杉、柏、梅、柳这些。至于海桐、黄杨、虎刺则是小的合适,花里面首推月季、丛菊。冬日于暖室烘出芍药、牡丹几种,到了正月正好做园亭用。”
又板着指头与她细数道:“盆以景德窑、宜兴土、高资石为上等。种树多寄生,所以切记得剪丫除肄。另外还要注意看根,最好的是根枝盘曲而有环抱之势。”
这样说了条目,最后道:“还有几个名目记得,最底下养着青苔,点以小石,谓之花树点景。而江南石工流行用高资盆增土叠小山数寸,多辅佐黄石、宣石、太湖、灵璧这些,有水有山,有罅有杠,蓄水作小瀑布倾泻。倾泻下来空处有小水池,池子里有小雨游动,这叫做山水点景。”
这些明目把郑夫人听住了,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想着这一样是极好的消遣,消磨时光平心静气,说起来还简单——我原来在闺阁里的时候也养花种草,摆弄这个还以为手到擒来,却没想到道理忒多!难为你们一个个把这个当作休闲的事儿。”
正说着这个,戏台上最好的正戏上了,忽然就是鼓响起来——为戏伴音有诸部,通称为场面,而这鼓就是场面之首,最先来的也是鼓。先声夺人的便是这一出,只听的鼓点子声如撒米,如白雨点,如裂帛破竹。
这便是一个碰头彩,祯娘这一桌也不再闲话,而是专心听起戏来。这其中,其他场面也各有出色之处一一来说根本说不完。然而最值得大书特书的其实是场面上的角儿,其中一个旦角儿,唱的是《水浒》阎婆惜。狐裘罗绮,扮相好自不必说,难得的一段好腔儿!
听完这一出,底下自然是好评如潮。女眷们都往上头丢些东西,或者是金簪玉镯,或者是绦环玉佩等,再不然金银锞子也是意思。祯娘一面示意丁香看赏,一面道:“这倒是有当年魏三儿的品格,其中柔媚动人也算是不错了。”
魏三儿是十余年前的扬州名角儿,名声之大可以说是天下皆知,又因为曾游历天下各地唱戏,所以祯娘这样说,在座没有不知道的。特别是几个真亲眼看过魏三儿唱戏的,也是连忙点头。
方夫人听了后倒是道:“天下重昆腔,周奶奶原是苏州人,那就算是昆腔窝子里长大了,那真是听好戏听大的。不知道听过多少好戏,比我们见识过的好戏、好曲子要多罢!”
祯娘也是回忆起了那时候常常出门看戏的闺阁休闲,一时神态十分温和,果然说了许多那时候听戏的事情。其中哪家最清雅,哪家最雄浑,又有哪个角儿最好,哪一个可惜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旁边玉淳就笑道:“这才是听戏的人呢!小时候她就是这样一个。那时候我家有一个世交人家,家里养着一班小戏。我祖母爱借这一班小戏来家里唱,那时候这样人家里的戏班,因为用功精深的关系,倒是比外头的班子还强出百倍。然而祯娘是什么都见过的,听那班小戏闭着眼睛听挑出十几处错儿。”
说到这里,玉淳佩服道:“当时当着大人们她不说,后来我们相问——我们那时候比不得她,可以随意出门,到处听戏。只不过家里请了唱堂会的跟着听几回,相比之下算是井底之蛙。这时候她才说。后来回想,确实没有一处说错。”
祯娘回忆种种,这时候也闭着眼睛听台上。从小到大她都是惯在这些风雅的娱乐的事情上用心下功夫,多少出戏听过?那一点声韵她是灵之又灵的。果然还是如那时候一般,指点几处好与不好,没得分毫错误,倒是比人家班子里的人还熟了。
然后口述了,让丫头去与班主说。旁边的太太见了感叹道:“原来书上不是说‘曲有误,周郎顾’?如今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这些事本来就是有本而来,人家自能做到。譬如今日周奶奶这样,比周郎还强呢!”
祯娘又笑过一回,有心不在这件事上再说话,于是转而说起当年看戏,江南地方一些有趣的事儿,道:“......那时候我们苏州那边一出戏中各角儿的价钱有定数,按照各自等级来。是以角色优劣,以戏钱多寡为差,有七两三钱、六两四钱、五两二钱、四两八钱、三两六钱之分。”
大概是想到了这个罢,等到戏完了将回去,祯娘吩咐丫头去下赏,下的正是七两三钱银子每人——凡是唱戏的班子,就算班子里没有苏州人,也不会不解苏州人的规矩。只看这个钱数就晓得这是赞的意思,于是一个个也是谢了。
祯娘自然不知道德音班上下感激她对他们戏的肯定,她这时候已经坐了马车家去了——不出意料的,周世泽还没到家。他一起的都是军中同僚,平常还极难得堵到周世泽,这时候怎会放过他。
祯娘再看天色还早,便去看洪钥和洪钧两个。洪钥如今已经十来岁了,原来正坐在窗子底下拿了一支湘管画画,很有一些娴静之态。若只是单论这一面,也能唬住一些不知道内情的了。但是祯娘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可能瞒得过!
果然过去一看,拿了纸笔是在画些逗趣的小图,祯娘看着竟是能前后连成一个故事的——洪钥当然知道祯娘已经进了她的屋子,立刻把笔扔了,请祯娘过来看,道:“娘,这可是如今泉州卖的最好的诙谐话本子,我倒是觉得画成这种小图故事更加有趣儿呢!你说我画这种故事,人家书坊愿不愿意出钱买下?”
祯娘拿起看了,又再看了洪钥,不动声色道:“应该是愿意的,不过要不要做这件事这要看你自己的打算了。若是为了一点喜好,自然是可以的。若是为了赚钱,那就算了罢。”
祯娘看到洪钥的不解,摇头道:“若是为了你自己喜欢,花多少心思都无所谓。但若是为了赚钱,这就不是一个好法子——你是一个聪明孩子,你应该有更好的法子的,真是想在这上头下功夫,家里上下都能帮你。”
洪钥有些垂头丧气,祯娘其实真的看穿了她。若说是为了爱好,她其实对于画画和下棋、读书、弹琴没什么两样。为了赚钱倒是真的——她是顾祯娘的女儿当然不可能缺钱,只是她知道母亲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很能帮得上家里生意的忙了,还着手开始了珍珠生意的准备,她就想做一点什么。
人人都说她生的和母亲像,聪明也一模一样。很多时候她很自豪的同时,也会想,她要是能比母亲更厉害就好了。所以在知道母亲小时候的故事后,她就是忍不住模仿起来。
这个时候听到了母亲的话,洪钥忍不住问道:“娘小时候不是早就能帮上家里的忙了?好似也没有人帮。那时候娘是怎么想到的?都说娘的巧思多,就没有什么诀窍么。”
她终于还是要向母亲求助了,祯娘在她身边坐下,她当然不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和顾周氏当年温和教她一模一样。她曾经想的,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看来也就是她自己瞎担忧。一切等到成为母亲后,就迎刃而解了。
祯娘想到当年自己的想法:“没有的,并没有什么诀窍,我好似天生就在这些事上格外灵光。和这些灵光相比,我在细处经营就远远比不上了。就算是如今,我经历的够多了,在这上面也只能说是平庸。不过不要紧,细处经营做得好的虽然也很难得,可是相比珍贵的灵光一闪又要差一些了,我当然很高兴我的天赋在这上面。”
洪钥立刻就蔫哒哒了,听她嘟囔着‘我好像没有这个天赋啊’。祯娘摸了摸女儿的小手,温和道:“并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钥儿要和我有一样的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天赋所在,做你擅长和喜欢的事情就很好。”
“因为我和娘生的像,而且一样聪明,还是女孩子?”说到最后一句,洪钥自己也不确定了,然后自己笑了起来。她本来就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子,并不会为一件事困扰太久。在祯娘的引导下,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之前自己做的事真是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