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太后心中愁苦,脸上却带着笑,拉着长孙的手问:“贞儿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沂王点头,脱口而出:“贞儿对我最好了!”
说完这句他又怕孙太后有心结,赶紧解释:“跟皇祖母和父皇、母妃他们不同的那种好!”
孙太后道:“正是因为贞儿是对你最好的人,所以祖母才要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办……也只能交给她去办!”
沂王怔了怔,醒过神来,问:“贞儿要办的事,是为我办的吗?”
孙太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一定要乖,不要吵吵嚷嚷的,张扬得让人知道了,会让她很为难,明白吗?”
沂王悚然而惊,猛然抓住孙太后的手,问:“很危险吗?会有性命之忧吗?”
孙太后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道:“这件事不是危险,而是很难办。你放心吧,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她见沂王还想再问,便板起了脸:“濬儿,你一定要记得,想要贞儿平平安安的回来,你自己也一定要乖乖听话,快点长大!”
虽然仁寿宫是祖母的住处,偏殿里陈设的东西,也是用惯了的旧物。但身边的人少了,沂王便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坐在桌前发了许久的呆,才想起该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完成作业。作业本里还夹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工笔小像,是他书画课间随手画的万贞半身像。
画上的服饰头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只有五官他不愿意让同学看见,没有落笔。此时他将画摆开,便抽出勾线小笔,醮了彩墨一笔一笔的将她的眉眼五官绘了出来。
画中人扬眉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她日常望着自己时,那温柔而饱含期许的目光。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指在画像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说:“你看,我很乖的,搬家了也记得写作业。是你不乖,都不告诉我一声,就偷偷地走了。这脑瓜蹦,该你吃才对!”
画像不声不动,他又道:“就这样,以后我每天画一副你,等到你回来,就数一数总共有多少副画,让你照数吃脑瓜蹦……”
他开始还笑着说话,慢慢地眼眶里水意越来越重,终于眼泪鼻涕不可抑制的决堤而出。他怕沾染了桌上的画像,赶紧退后几步,抬起袖子来擦脸。
梁芳一直提心吊胆的候在他身后,赶紧递了手巾过来帮他擦脸,劝道:“殿下,您别这样。万侍外出办事,娘娘虽说要几个月,但没准事情特别顺利,她用不了那么久就能回来呢?”
沂王用手巾盖着脸,低声说:“只能让贞儿去办的,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皇祖母那样说,不过是骗小孩子而已。”
梁芳勉强一笑,道:“殿下多想了……”
沂王紧紧地握着拳头,望着窗外深遂的夜空,慢慢地说:“好想长大啊!”
沂王一日没有长大加冠成人,在朝臣的眼中就始终只能作为需要照拂的小辈,他们或会出于朝政平稳交替的考虑,帮他争取储君的位置,却不可能将他当成主君,向他效忠。
这一点,孙太后理解得比谁都深刻。所以她在召见大太监曹吉祥时,绝口不提沂王,只是和他说昔日上皇朱祁镇与伴侍相处的一些日常小事。
曹吉祥本是王振门下,当年上皇朱祁镇在位时,倍受宠信,是御马监总管,多次被委派为监军征讨地方不平。然而景泰帝即位,王振一派几乎都被诛绝,曹吉祥虽然因为当时人有外地监军未归,没有受到牵连,但也从天上落到了地下,一下变成了边缘人。
回想当年在上皇手下时受到的宠信和风光,对比如今所受的冷落和打压,曹吉祥对孙太后提起上皇旧情的用意心领神会,哭了几回上皇的宽仁厚恩后叩首告退:“娘娘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办。”
孙太后如何能够放心?只不过自古以来谋大业者,都是尽人事,看天命,不管是什么样的雄才英主,都不可能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她已经决定谋事,便不再想别的退路,只能向前而行。
外面的朝局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着险恶的暗潮,而被软禁在西苑偏院里的万贞,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闲。这座久不住人的院子,除了外面守着的御马监亲卫外,万贞再也没见过外人。连想找几本书看,舒良送来的也是些《黄庭经》《妙法莲华经》等等一类的道、佛经典,催人入睡。
万贞目瞪口呆之余,苦笑道:“舒公公,您这是想让我做居士呢?还是做女冠?”
舒良因为上次沂王落水一事,被景泰帝免了司礼监掌印的差事,如今就住在这西苑里做殿监总管。虽说他知道这是做给于谦他们看的,但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管大太监变成闲得只能每天看宫殿、院子的闲散太监。舒良心里也肯定舒服不起来,冷然道:“万侍,没有请你住到诏狱去,那是皇爷顾念旧情,优待着你。你还当自己在这里是做院主呢?”
万贞沉默片刻,叹道:“既然如此,不如公公以后都不用派人送饭菜了,直接把柴米油盐给我,我自己做吧!还有,这院子荒着呢,有农具种子没有?也与我一些,闲着无所事事,自耕自给,也算人生修行。”
舒良全不相信她一个自小入宫的女子,能够做农活。不过皇宫的西苑只是宫中贵人静养休闲偶尔来住的地方,僻静无事,万贞这里算是他生活中可以看热闹的一个点儿,他也便搜罗了些农具种子丢了过来。
万贞得了工具,便将已经荒芜的花圃和角落拨去野草荆棘,把院子里积淤的地方锄平,把淤泥草灰混成肥料,在新开的菜畦里精耕细作。晴时浇水,雨时排淤,晨昏捉虫,勤来除草,过起了田园生活。
舒良见她开的菜畦有模有样,洒下的种子次第发芽抽叶,眼看着一天大过一天,居然真的种成功了,神色莫名,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过了几天,景泰帝来了。
其时暴风雨刚过,架上刚攀到一半的小黄瓜苗、豆苗被风吹得倒了下来。万贞布衣荆钗,一身短褐,挽高了裤腿,赤足走在泥泞的地里,正一根根的将苗藤重新搭上架子,用草筋缚上。
景泰帝挥退了侍从,自己下舆从院子中间的甬道走到了正房的廊前。虽是盛夏,他却在常服外面加罩了一件薄氅衣,显得有些畏寒。
万贞抬头看见他,怔了怔,收起刚摘的韭菜和苋菜回院前,在廊下的太平缸里舀水洗净手脚,趿上木屐,迎上来问:“可是烂柯山有消息了?”
景泰帝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问:“怎么,我如今除了有事,连来看看你,也不行了?”
万贞无言,景泰帝打量着间种有序的菜畦,缓缓地问:“你四岁入宫,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精通稼穑之事。就像一个普通的宫女,也不应该懂经济诗赋,世情民意一样。这就是匈钵大和尚说的,你能见未来之世,于轮回历练中所得的智慧么?”
万贞轻叹:“要这么说的话,算是吧!”
景泰帝又推开门,走进屋里。这本来破旧的房间,被她收拾得干净明亮,虽然简陋,但墙上绘着的画,桌上插着的野花绿枝,无不透着一种精心布置而形成的生活气息。
万贞将桌上的杯子洗烫了一遍,倒了杯水送到景泰帝面前,道:“我这里只这一个杯子,茶叶没有,委屈你喝杯白水吧!”
景泰帝有些难以置信的看了眼杯子里的水,问:“你怎么得罪舒大伴了?他这么刁难你?”
万贞耸肩道:“我又不是银子,能人见人爱。舒公公讨厌我,也不稀奇啊!”
景泰帝忍俊不禁:“你倒是想得开。”
万贞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景泰帝端起白开水轻轻地吹冷,一口一口的喝完,走了出去。
舒良扶着他上了肩舆,又陪在驾边护送着他往前走。眼看将要走出西苑,景泰帝忽然叫了一声:“舒伴伴!”
舒良连忙应答:“皇爷有何吩咐?”
景泰帝叹了口气,道:“你不要想着逼她向朕低头,她那样的性子,说出来的话,就绝不会反悔。你再苛待,最后不过是个玉碎瓦全而已。”
舒良怔了怔,道:“老奴不过想着,她若能低头,到您身边,能让您开怀。”
景泰帝失笑:“她只会让我更难过,何尝开怀?”
万贞和景泰帝都在等烂柯山那边的消息,然而时间流逝,直到她种的黄瓜藤苗枯萎,秋去冬来,她才再一次见到了已经数年未见的匈钵大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