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中的古骜,此时已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接了诏,雍驰只见他如获至宝地将那诏书捧在手中,道:“臣接旨……”
古骜穿着王服,乍看上去,的确英武非凡,俊朗的神色间,带着些气宇天成的味道;可无论衣着如何华贵,他还是脱不去心里那层泥皮!雍驰如是想着,面上不禁再次浮现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道:“恭喜汉王。”
古骜看了雍驰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一个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能理解一个满手泥泞,从最低的土中爬出的青年呢?
雍驰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芒砀山时,古骜曾负薪挂角地苦读,无外乎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三个问题:
——究竟如何才能解开这乱世之局?
——究竟如何才能破而后立?
——究竟如何才能让天下涅槃重生?
古骜得到的答案,是改造流寇;他需要他的队伍,行如风,流如水,却纪律严谨;他需要他的队伍,过一村则一村偕空,过一郡则郡中再无男丁,却不偷不抢,自行屯田,兵甲务农;他需要‘均田地’,并能融合士庶共进共退的理念,以有吸引寒门和有志之世家同进退的资本。他需要为政一方精诚治理,令其军纪严整,待百姓如亲,以收天下民心所向。
多少个日日夜夜,古骜在承远殿中夙兴夜寐,挟筴苦读遍历战乱大纪之史,深究前人失败之因……
如今踏足纷乱天下,他何敢一日忘怀那曾经的初心?
只有流寇与寒门结合的能量,才能将世家连根拔起,整合四海所有的兵马钱粮……
可他古骜出身低贱、人微言轻,最缺的,便是一个名号。
古骜需要这个名号,冠冕堂皇地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令世人分辨不出是王是匪。
这个名号,如今就在古骜的掌中,这天子诏书之上!
“总领抗戎一切诸军事”
——还有什么,比一个抗戎的王爷,更令报国之士心怀鼓动?
且这个王爷为了能抗戎,不惜兵谏摄政王!
在天下的注目中,他没有以此求富贵,亦没有以此邀私恩,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为富贵,却为涉险!
古骜在赌……
如果不能平戎地,那就无法定天下,
无法定天下,那死又何怨?
而如果能平戎地……
——挥师南下,天下便唾手可得!
诏书一下,令传四海。
直到这时,四海之仁人志士,方才真正知道,原来有个抗戎的汉王,出身寒门,名叫‘古骜’。
第104章(修结尾)
‘抗戎’之名如何响亮,此诏一出,天下震动。
古骜曾想,他的名号,须让四海精英都趋之若鹜;须令九州志士都为之钦佩;这个名号不再是大明天王当年鬼神之说的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愿景。
如今,古骜终于做到了。
封王礼毕,联军陆陆续续地依约撤军而去。
返程途中,雍驰倚窗望去,只见众人扛着兵器,列着队,跟在了有些萧索的战旗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脸上再也看不见启程时的赳赳雄气。
尚忆当初骑着乌骓,率领着五王,气势如虹地经武关,过上庸,来袭汉中。如今不过数月,身后的联军却已分头而散,各回封地了,而雍驰一直引以为傲的虎贲将士,亦不再如来时那般英姿勃发。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身陷敌阵,与汉王谈判之时,雍驰尚且能抖擞精神,想到今后如何克制此番人等。可是一回了大营,真正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却仿佛透支了健康与精神般,倒在榻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原本一直在帐中陪伴他的仇牧,也就此留在了汉中,不再追随于他,雍驰招了招手,有些嘶哑地唤道:“水……”
喝了水,雍驰恢复了一些生气,虎贲众将纷纷来到帐内探望,他们的面容之上,一副惨淡愁云。当初出征之时,是多么壮情满怀,他们满以为经此一役,便能整合五王的兵甲,同时灭了汉中寒门,天下从此一统!
一统了天下,再缓行削藩之事,等削藩尽毕,四海便能安定了。甚至有虎贲世家将领之间,私下之间还讨论过向雍驰‘劝进’之言。可如今忽遭大败,乐极生悲,泰极否来,一切一切,都成了泡影!
王世子回封地不客居京城,各诸侯王无需年年来朝——那四方天下,岂不是再一次回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不仅如此,此番大败,亦开了封寒门之人为王的先河!从前先帝在朝中提过那么多次,想封吕谋忠为侯,最后都不了了之,可如今,寒门之人——竟可称王了!
……雍驰是他们的中心,亦是他们的希望。虎贲诸将守在雍驰的帐中,想聆听他关于今后该如何的教诲……
来的时候,觉得天下都在马蹄之下,回的时候,却发觉了古道悠悠,山高路远。乌骓被绊马索伤了脚,雍驰此时不再骑马,而是靠在马车中假寐,他脑中不断地思索着,此番回朝,定有一班老家伙吹胡子瞪眼,劝他归政于帝,他究竟该如何将朝纲再次握于手中?又如何再将五王一一掌控于天子门下?想着想着,他的眼中浸满了血丝,到了夜晚更深,他才靠在马车里睡去了。
一开始是一片混沌,梦中的雍驰有些无措地骑着乌骓,立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这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那张脸雍驰明明认得的,却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雍驰,也许是气势太强,雍驰忽然身形不稳,从马上摔落。
“摄政王,别来无恙?”
冰冷的话语响在耳畔,雍驰霎时间便记起来了,这个人是古骜!是古骜!雍驰转身便在无尽的虚空中奔跑着,他用尽了力气,死命地奔跑着,梦中的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被抓住了!我身负重振天下世家的重任!我决不能被抓住了!”可是脚上却软绵绵的,怎么也跑不快,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肩膀,雍驰回过头,却见古骜正在笑着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