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那处伤口露出来的时候,无忧不由吃了一惊。
两人虽然才刚刚有了最亲密的举动,可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她头一次瞧见桓崇的赤膊。
桓崇的身材和他的相貌一致,穿着衣裳,从旁看只觉得这人如一竿劲竹般秀挺筋瘦,可等他真正脱了衣裳才能发现,这人身上的肌肉其实块垒分明,十分坚实。他身上那一条条的旧伤疤暂且不提,且看他左臂上部的那道新伤,竟仿佛被利箭一般的东西贯穿过去,在正背两端留下了两点血痂,而那血痂的颜色还是较新的血红色,一看就是刚结好不久。
“这...!”
一露出伤口,桓崇就知要糟。他本以为会被无忧狠狠地训上一通,不想女郎眼中盈盈含泪,那模样竟比劈头盖脸地挨上一通训斥还要让他难过。桓冲慌忙之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没事了,都没事了。”
说着,他还将左臂屈伸一下,安慰道,“你看,都结痂了,不流血了,再休养一阵子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无忧瞪了他一眼,忙按住他的左肩。过了好半晌,等到她小手下的肌肤都发起烫来,她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套上了中衣、再安顿他躺下,问道,“真的不疼吗?这里...又是怎么伤得?”
惹她担忧至此,桓崇早在心里把那该死的王恬骂了千百遍。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又道,“那石韬确是有两下子不假,可那王恬也太莽撞了些,所以我...”
“所以你就出去闯阵,去逞英雄?!”无忧向他睨去,顺口接道,“反正我们的桓将军在陶家军中也是赫赫有名的‘刚将’,一上战场就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如古之恶来在世,如今...以区区肉身接箭又算得了什么?!”
恶来是春秋战国时代秦国的先祖,其人力大无凶,单枪匹马就可与上古时的犀兕熊虎等诸多猛兽搏斗,极有勇力。而“刚将”一名,则是几年前襄阳大捷后,陶师顺口给他起得名号,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这下还传到她的耳朵里了。
无忧明褒实贬,桓崇被她嘲弄得无言以对。他对上女郎瞪过来的一双圆圆的大眼,道,“我...王恬是我的部下,再说,他还是我的姊夫,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的命给保住了。”
无忧“哼”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桓将军身先士卒,将手下军士们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都重,难怪这般得人爱戴哩!”
接连被嘲两轮,桓崇的头筋又开始跳了。
他嘴上的功夫素来不行,每次只要一遇上这种打机锋、拼言辞的场合,他便只能甘拜下风。
...可是,嘴上说不过,他身上不是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么?!
桓崇心中想着,身体即刻行动起来。他将无忧一揽,勾进怀里后直接就吻上了那张小嘴,堵住了无忧那即将对他发来的第三轮嘲讽攻势。
他的动作轻柔,这回,无忧只挣了挣,便顺从地任他亲着了。
绵长一吻结束后,桓崇才放开她的嘴唇,低声道,“不是的,我知道我定能打掉那支冷箭。我只是低估了那石韬,他这一箭并非乱中的虚张声势,而是根本就想要了王恬的命。当时情况危急,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如果石韬得了逞,那么,王恬可就不是单单受这一箭这么简单了...”
“他怕是会直接丢了小命。”
无忧登时就沉默了。
少顷,女郎的眼睫如蝶展翅般地颤了颤,更是平添了一抹令人心悸的脆弱。
桓崇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无忧,也许你不知道,从我在吴郡向你示爱时开始...不,是更早,从蒋山我一路背你下山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别想让我对你放手!”
他顿了顿,道,“让你如此不安,是我之过。往后,我保证再不会这样莽撞了,好不好?”
无忧心头一震,她缓缓掀开眼帘,向他凝睇了片晌。
可是,身为武将,便是要一生驰骋在疆场上的。何况,他还有北伐的大志?!
面上的红潮刚刚涌起,又倏地退去。无忧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却是轻轻推了推他的肩,道,“桓将军,还是先把眼前的伤养好再说吧!”
... ...
等到两人再次起身,沐浴整理时,午后的艳阳西沉,已经变成傍晚的夕阳了。
无忧对镜绾发,目光自然地向他的方向瞥去。这人今日才刚回来,连午饭都没吃,还能把她按在床上折腾一下午,这体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桓崇正在穿外裳,见无忧盯着自己瞧,他笑了一下,道,“晚间城外大营会举行庆功酒宴,我这次是必须要出席的,等我整理好就过去那边。晚上你自用饭就好,不必等我,困了就早些休息,我怕是要入了夜才能赶回来。”
无忧“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说罢,她想了想,又叮嘱道,“伤还未好,酒少喝些。若是吃多了酒,你在营里安睡一夜也好,不必急着回来。”
听她这般说,桓崇系衣带的手立时一顿,却是抬头道,“那可不行。我早就计划好了,自你来了武昌,我也一直没能陪在你身边,也一直没空带你出去转转。刚好战事毕,陶师准我这几日清闲,刚好能趁机带你到城里城外各处看看。若是住在营里,明日赶早回来,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
“对了,二月里东湖那边的梅树开得正好,虽不是早春的黄梅,但红白相间,景致亦是不凡,你定然喜欢。”
无忧一怔,再是轻声一笑,“...难为你还记得。”
“这叫什么话?!”桓崇诧异道,“你和我说过的话,我每一句都记得一清二楚的!”
他说得这般直白,又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无忧却没他这么厚的脸皮,她侧过脸去,移开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只道,“那由你来定好了。若是晚上回来,夜间骑马,可要小心些。”
自家妻子哪点都好,就是每每谈情说爱时,一张脸皮薄得要命。
桓崇笑着向她望去,回道,“好!”
... ...
可,桓崇此时还不知道,他的打算是注定要落空了的。
在他后来的记忆里,武昌大营召开过得那么多回的庆功宴,只有这一回,热闹到了顶点,也寂寥到了永远。
那日的酒宴才进行到了一半,他就已经被军中的同僚们灌了数大盅酒。手上这杯一口饮尽,众人正在为他鼓掌叫好,这时,营外突然来了一名陶家的护卫,急吼吼地一定要寻到桓崇本人。
他出了营去,见了那人,再听了那传来的消息,熏熏的醉意刹那间消逝,而他如坠冰窟一般,浑身的血液瞬间都冰冷了。
纵使知道已经迟了,他还是一路飞马,匆匆赶回了陶家。
震惊有之,难过有之,悔恨亦有之。
就当他在灯火辉煌的大营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饮酒享乐的时候,他的陶师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自己漆黑的屋子里,吐出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口气。
桓崇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