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竟然真的是甜的!
他印象中,葱味儿辛辣而强烈,与一个“甜”字半点儿也沾不上。可是此刻他尝到口中的,却当真是甜而清脆,甚至反复嚼一嚼,口中涌出些清甜的汁液。
这大葱的葱白,本身味道就较葱叶要清淡些,甜味儿重于葱的辛香。面饼中裹着咸香的豆酱,粘在葱白上,冲去了仅有的那点儿辛辣,反而衬得甜味更加明显。
沈谦一口尝过,觉得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恐怖,索性放胆大嚼。阿俏在一旁看得一脸喜色,小声说:“我没骗你吧!”
沈谦斜睨一记身边的人,心想,是没骗,这没骗简直比她大喇喇地骗人还更要坏些。
“喀”的一声,沈谦又咬了口大葱卷饼,早先一直在他这里转来转去的眼光见了这副情形,大约觉得绝无可能是他们想要找的人,终于转开,再也不理会这一对了。
沈谦悄悄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阿俏,只见她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指尖上的蘸酱,这才取出帕子将白净的手指一一都擦干净了。沈谦三口两口将余下的卷饼吞了,也学她的模样,将沾了豆酱的食指吮了吮。阿俏好笑万分,伸手过去,用帕子在那张瘦削的俊脸上擦了擦,这才开口:“这吃食唯独就只有一个毛病,吃过之后口里会有些气味儿,不过没关系,我知道去味儿的妙方……”
她说到这儿,突然愣住了,瞪着沈谦,片刻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吃大葱蘸酱有口气的这点儿后遗症,这人显然是一早就知道了,否则他刚才绝不会说那话。
“一会儿,可有你受的。”他这么说。
怎么……要糟糕的人怎么会是她?
阿俏见这男人微笑着凝视自己的面孔,确切地说,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唇瓣上那只浅浅的唇峰,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人动着什么龌龊心思。
她伸手便要打,打到中途硬生生收了手她正靠在这男人的右手边,若是一拳砸在他受了伤的右臂上,怕是立时要糟糕。阿俏只能强忍一口气,装作随意,将狄九那身旧衣上的灰尘掸掸。
“行了,在这儿等,也等不出什么结果,凭空教你爹娘担忧。要不咱们先回去,等明儿个再过来望望。”沈谦看着她银牙紧咬,一副敢怒却不敢发作的样子,心里已经笑得不成,面上却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伸手扶住了阿俏的手臂,一借力,缓缓站起来。
“走吧,”沈谦扶着阿俏的手臂,稍许揉了揉腿上的血脉,活动一下双脚,阿俏则将褡裢重新背上,两人这才互相扶持着从市府门前慢慢离开。
“你可还好?”阿俏原本心中正恼着,可是见到沈谦捂着心口,缓缓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那点气恼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担心地开口问。
“有点儿……有点儿烧心呢!”沈谦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逗她。
这下阿俏心里更慌了:她用意是好的,但是这一剂药下去药效可能太猛了,沈谦固然听她的话,老老实实地将大葱蘸酱卷饼全咽了下去,可若是肠胃受不了,她这岂不是弄巧成拙,反让他吃了大苦头?
“要不要喝点儿水?或者,喝点儿稀粥什么的垫一垫?”阿俏一紧张,声音都有点儿发颤。
沈谦怕真吓到了她,叹一口气,憋了半天,终于说:“好些了!”
“真的?”阿俏的眼光狐疑地在沈谦面上转转,她察言观色,意识到了点儿什么,一对樱色的红唇忍不住又嘟了起来。
沈谦连忙说:“真的又好些了……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消口气的秘方儿是什么?”
若是换了旧时,人们食用味道浓烈的食物之后,可以在口中嚼“鸡舌香”、含“木樨饼”,用香料馥郁芬芳的味道掩盖其他气味;甚至老派如阮家,也会在宴席之后奉上丁香,供食客含服,以清新口气。
可是如今他们借住在狄九那里,狄九绝没有那样讲究,阿俏也没有机会回阮家去取这些东西,所以沈谦很想知道,阿俏的方法,会是什么。
阿俏被沈谦的发问岔开了心神,当下辨了辨路径,就扶着沈谦慢慢往省城闹市里挪过去。
因为前些日子里时局不稳,如今又有灾民入城,如今省城里的商铺店家虽然慢慢都开门营业,可是大多生意清淡,少有人问津。
阿俏把沈谦扶到一家咖啡西点馆旁边。
“你想进去么?”阿俏小声征询沈谦的意见。
沈谦笑着摇摇头,如今这两人的装束,走在闹市间尚可,进咖啡馆,倒是太扎眼了,再者也怕万一遇上熟人。
“那我扶你坐在路边先歇会儿好么?”阿俏软语询问。
沈谦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咖啡馆旁边的窄巷。那条窄巷巷口向内两步,正好有一条粗石梁躺倒在路旁。阿俏赶紧过去,解下褡裢,扶沈谦坐下,低声说:“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来。”
说着阿俏转身,到巷外的咖啡馆里去。留沈谦独自一个,施施然坐在巷内。
他低下头,看看那石梁一头用白画上的标记,暗暗点头,从褂子口袋里捡出一块白,像是随意涂鸦一样,在石梁上写画一行,随后将白一抛,再将手上染上的颜色搓一搓,轻轻抖去。
阿俏刚巧从咖啡馆里转出来,手中攥着个马克杯,笑着说:“那侍应生脾气真好,我说要把杯子借出来,他见我穿成这样,虽然有点儿犹豫,到底还是给了。”
一股咖啡清苦的香味从她手中的杯子里散出来。沈谦眉一挑,他想起来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听那些家里洋派的同学说过,不加牛乳的黑咖啡,饭后饮用,正好可以去一去口中的异味,好些洋人习惯饭后一杯蒸馏咖啡,其实是为了这个。
只他从没想到过,阿俏竟连这个都知道,这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阿俏将手里的马克杯塞到沈谦手里,天气微寒的下午,沈谦立即觉得暖意从手心里往心头直涌。
“这是黑咖啡,没加糖没加奶,却很香。”阿俏坐在沈谦身边,小声小声地解释,“若是不习惯这苦味,就少喝些,也没关系。”
沈谦淡淡地笑,将马克杯更握紧了些。
他怎么可能不习惯这人生的苦味?人都说苦尽甘来:这咖啡的苦劲儿过去,整个口舌间都是舒畅的清香气,而这一番凶险困苦之后,她就是上天送给他最甜美的奖励。
沈谦不动声色,马克杯凑近口边,慢慢饮了两口,心想这人生的际遇也着实奇妙。隔壁这间咖啡馆,他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座上贵宾,可以与人随意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针砭时弊;可那种时候他却往往忙着与人虚与委蛇,在真心外面套一层假面具,看似光鲜非常,可实则心累不已。
而现在他穿着旧衣敝履,看似落魄地坐在店外,捧着一马克杯的咖啡,只管偏头看着身旁那个女孩子,坐在路边的石梁上托着腮出神。可偏生在这一刻,他觉得这人生已经十分完满,夫复何求。
若是这种“夫复何求”的小时光,能再多延续一阵,就好了。
沈谦想着,伸手将马克杯递给阿俏,笑着眨眨眼:“你也喝一点!”
阿俏一点儿也不嫌弃沈谦用过的杯子,接过来喝了一大口,闭上眼,似乎被浓浓的黑咖啡好生苦了一记,随即睁开眼,伸手抱住马克杯,将小手暖了暖,一偏头,见沈谦也正看着她,阿俏忍不住问:“看我做什么?”
沈谦说:“这我总算放心了呀!”
阿俏疑惑:什么放心了?
沈谦便给她解释:“原本我俩一样,后来,我喝了咖啡,大事不妙的人呢就变了我……”
阿俏:什么叫大事不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