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对自己这个儿子,以前就有点觉得他过于聪明了,现在是觉得他让自己完全拿捏不住,不可捉摸。
季大人整理了心下的惊讶,面上反而摆出和蔼来,问道,“衡哥儿怎么这么说。”
衡哥儿的手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似乎是有点冷,本来就幽黑如夜空的眸子,此时似乎更是幽深而晦暗不明了,声音也是冷淡到带着悠远的,只是带着孩童的稚气和软糯,缓缓道来,“除了亲人,儿子可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更何况,是血脉至亲,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面前的季大人不就是这个例子。
说了这一句,他也没看季大人的脸色,接着道,“皇上他对我的喜欢照顾和亲近有些太过了,儿子可不相信他,他在深宫长大,母亲出身不高贵,只是一个婢女,从小被抱给他母亲的主子,当时的刘贵妃养,但刘贵妃身体不好,对他也没有多上心,那时候先皇还有另外几个儿子,他是最不被看重的,想来童年不会好过,后来做了皇上,也受着太后挟持,儿子听父亲您说过,他记得您为他生母请谥号的恩情,可见他对他生母很有感情,但是儿子也见他在鸠杀了他生母的太后面前十分孝顺乖巧,讨她十分欢心。这样的皇上,心思也太深了些,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儿子好,对我好,应该也只是想用我罢了。儿子听您说,平国公徐家一直支持皇上,徐世子因为从小进宫经常看望当年的徐妃如今的徐太妃,故而和皇上从小就认识而且亲近,皇上怎么可能因为刚认识不久的我,就和徐世子闹矛盾,要是闹矛盾,应该也只是他们需要闹这个矛盾给别人看吧。皇上需要徐家的势力支持,徐家在军队里颇有声望,后宫里徐太妃又是唯一可以和太后较劲的,无论怎么看,皇上都不可能得罪徐家放弃他们的支持和势力,所以这个矛盾应该是闹给太后和朝中别的大臣看的,让太后认为他真的还是个单纯的因为一点喜怒哀乐就发脾气说狠话的孩子,而且自己踢开了徐家,只要太后最近不忌惮他,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和宽松的环境来培植自己的势力,好好长大到可以亲政。”
他说到这里,本来低下去的头才抬起来,目光明亮地看向季大人,季大人却为衡哥儿的这个分析而动容。
衡哥儿看着季大人清癯而深沉的面孔,又说道,“之前儿子还只是猜测,后来看本来心思沉稳而且多有心机的徐世子处处表现得对我诸多刁难,还是些小把戏,儿子也就更加确定了这个猜测。今日,他是真的故意要刺伤我,不管是不是脸,总之,他的剑里全是杀气,我看皇上和他那么卖力,也不想继续日日地和他们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了,就故意放了剑,让他如愿地刺伤了我。”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他从之前季大人的身上已经知道,季大人定然也参与了这个计划,季大人,恐怕并不容易因为自己的身份就和很少与大臣接触的皇帝有什么接触,季大人应该是和平国公府有接触,才和皇帝有接触的。
季大人故意将自己送到皇帝和徐轩跟前去做这种角色,他心里挺难受,不过想到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而且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他也就不怪季大人什么了。
季大人对上衡哥儿黑幽幽盈着一层光的眼睛,心里起了些愧疚,他从衡哥儿的眼睛里,已经明白,衡哥儿将他看穿了。
季大人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话,但是却发现喉咙干涩,不大说得出来。
衡哥儿却对季大人说,“父亲,能把桌上的茶水倒一杯给我吗,我有些渴。”
季大人愣了一下,才赶紧过去从五更鸡上提了铜壶给衡哥儿倒了一杯养身的茶水,衡哥儿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手指洁白,带着孩童的白嫩柔软,捧着茶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才又抬头看了季大人一眼,说,“不过我看宋太傅心里明白得很,他肯定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季大人盯着这个过于聪明让他心里都有点胆寒的儿子,也去倒了一杯茶喝,才让自己又恢复了平常的睿智深沉,说道,“你好好养着身子,我看你脸色太苍白了,脸上的伤,虽然是小伤,但毕竟是在脸上,不好好养着,留下痕迹,就不好了。别的事,你也不用想太多了。”
衡哥儿点点头,“我知道的,皇上和徐世子闹出矛盾来,定然不会是小事。不过儿子要在家里养伤,可就管不着这些了。”
季大人道,“你好好养着吧,你脸上伤了,父亲心里也是心疼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确带着点哽咽,他一向感情不外露,此时说这一句,想来的确也是情到深处,对衡哥儿,毕竟不像衡哥儿想的那样没有父子之情。
衡哥儿抬眼看他,说,“儿子明白。只是有时候,终究是家国大义,要比这么一点小情小爱重,是吗。”
季大人被衡哥儿这话堵了一下,想要反驳两句,衡哥儿已经又说了,“其实根据儿子这近一月的观察,皇上的确是个值得辅佐的明君,他现在还小,已经很不错,将来想来是很有作为的,只是主强则臣弱,儿子盼望着父亲你成功的时候,不要像这样利用儿子一样觉得可以掌控皇上。”
他这话已经说得大逆不道,而且也是故意气季大人的,季大人也的确是被气到了,但是却说不出话来,他嘴唇翕动了几下,衡哥儿却垂着头已经在昏昏欲睡。
他只好将一切又憋回心里去,这时候,外面传来了声音,是许氏在门口问,“老爷,你要说话,可说完了,请了太医院的严太医来给衡哥儿诊脉,什么时候可以进去了?”
许氏这话倒算是给季大人一个台阶下,他从椅子上起身来,道,“既然严太医来了,就请进来给衡哥儿把脉吧。”
严太医下午才见了衡哥儿,此时又来见了。
下午在演武场旁边大殿里,衡哥儿穿着一身骑装,虽然还是个孩子,倒是很沉着,且很有忍耐力。
现在在季府里,这是严太医第一次来季府,没想到季府虽然从外面看并不起眼,但是里面处处的摆设用具都是不俗,他在太医院供职二十来年,也和有些显赫权贵家有些秘密交往,但是看季府,和这些人家比,也是丝毫不差,甚至说还要更加精致几分。
在演武场里并不被太金贵对待的季衡,现在在自己府里,却是很金贵地被对待着,他才给皇帝看完伤从宫里出来,小皇帝没爹没亲妈,也没像衡哥儿这样被怜爱地对待。
许氏对着严太医,虽然不至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对衡哥儿受伤的可怜心疼之情,但也是十分难过,语气非常沉痛。
衡哥儿在炕上没下来,只是坐着给严太医行了一礼,严太医又给衡哥儿看了伤,把了脉,然后就和季大人以及许氏在次间去坐着说了一席话。
严大人在宫里行走二十来年,虽然是作为一直不大受重用的外伤大夫,但也是很有心机和眼色的,少说话就少惹事。
所以他并没有和季大人他们说太多,只是说他来给季衡看伤,是皇上吩咐,当然季家拿着名帖去请他,也让他十分感动,这是季家看得上他。
之后才又说了衡哥儿的伤,给开了药,说了注意事项,然后又寒暄了几句,就要告辞了。
许氏赶紧让丫鬟送了谢礼给他,又让安排轿子送他离开。
季大人甚至一路相送,将他送到了车轿院子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