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让人取来锦袍穿上,戴上头冠。
他心里有点抗拒,然而还是往太后那边去了。
冯凭那边没睡,她知道他要来,遂点起灯烛,衣服也还没换,哄了宏儿睡着之后,便坐在殿中等待。宦官通传,说皇上来了,随后,拓跋泓便打开帘子进来了。他长身而立,面白如玉,眉目口唇鲜艳,看着神清骨秀,只是表情不太快乐,见了她,眉毛就拧起来。他垂了眼,口气严肃道着歉:“朕白日里忙,没得空过来,让太后久等了,还请太后恕罪。”
冯凭随和地说:“没事,皇上事情忙,白天脱不开身也应当。”
她手示意了榻上:“皇上坐吧。”
拓跋泓看那榻上铺陈着象牙锦席,便轻轻坐下了。
冯凭说:“白日高盛、独孤未来求见,跟我说起朝中的事情,皇上打算削除地方宗主、都护的兵权。”
她口气很温和。
拓跋泓说:“太后也知道了。”
冯凭说:“这么大的事,我哪能不知道。”
拓跋泓说:“朕是这个意思。”
冯凭说:“这件事有些复杂,皇上若不再考虑考虑?一旦执行下去,接下来,恐怕是有仗要打了。朝廷才安定了这么些年,不管是朝臣,还是民间,都不愿意再打仗。”
拓跋泓见她提起此事,也就转头看着她,认真说道:“太后,这种仗,早晚都是要打的。结果都一样。朝廷继续安抚他们养着他们,只是养虎为患,将来会更难收拾。这件事,在朕手上解决了,不用把它遗留给下一代。说白了,朕今天不收拾了他们,来日宏儿登基,他一样要面对。到时,他面对的局面恐怕会比今日更加难办,朕提早做一点,他来日这个皇帝就当的轻松一点。朕不愿意把这烂摊子丢给他。”
冯凭轻轻叹道:“你们都是好皇帝,好父亲。”
拓跋泓听到她叹气,又听到那句你们,是称赞的话,然而语气莫名悲凉。
他知道她的“你们”,包含他过世的父亲。
她道:“当年先帝也是这样的话,宁愿自己收拾了,也不把这烂摊子留给下一代。”
拓跋泓坚定道:“朕不怕打仗。这天下,不就是打仗打来的吗?高武皇帝打仗,太武皇帝也打仗,他们都是英明伟大的君主,都是我大魏的奠基者。他们不怕打仗,朕也不怕。”
冯凭说:“我若说百姓不爱打仗,这话大概也太虚了。不过你父皇,他不爱打仗,打仗久了,万事不安。这天下,总归还是要和和气气,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才好。百姓不安,朝廷也会不安。改革之事,不能一蹴而就,还是需一步步慢慢来。”
拓跋泓说:“父皇是仁厚之君,他就是太仁厚了。”
冯凭叹了口气,道:“皇上,我今天说这话,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在反对你,在阻挠你。兴许你还觉得我恨你,是故意跟你过不去。即便你这样以为,我还是得劝你。这朝堂政治的事情,太复杂了,我到而今,也没有参悟透。高武皇帝,太武皇帝,如此英明,掌控了一辈子,五六十岁七八十岁了,该跌跟头还是要跌跟头。皇上年纪还小,日子还长。”
拓跋泓说:“太后的话,朕记下了。”
冯凭叹道:“你我再有嫌隙,咱们毕竟是自家人,我总不能合着那些外人来算计你。你我朝夕相处的人,尚信不过,又拿什么去信任那些外人,相信他们的忠诚呢?更靠不住了。我若视你做豺狼,他们只会是更凶恶的猛虎。既然皇上有如此决心,罢了,我也不劝了,皇上放心吧。皇上若是需要我,我能相帮的自然相帮。”
拓跋泓低头,沉默不语。
她的话,听起来像真的,然而他不知道她的内心究竟是几分真几分假。人口中说出的话,是不值得信的。有时候,那心情是真的,那感慨也是真的,但心情感慨都不是行动。
半晌,他道:“父皇他死的早,天不假年,如果能多活几十年,不当是这个样子。他若活着,朕现在还没登基呢。”
冯凭道:“兴许是吧,可这事不怪天。”
空气寂静了一会。
冯凭忽然转头,指了指案前的糕点:“皇上饿了吗?要不要尝一点,刚做出来的,味道还不错。”
拓跋泓伸手拈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品尝,的确绵软,甜糯芬芳,入口即化。他吃了一块,又吃了一块,低着头,慢慢咀嚼着。冯凭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说在:“这太干了,喝一点茶润润。”
拓跋泓又捡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这么一片寂静地坐着,拓跋泓又有点回想起旧日感觉。他默默地吃那一盘糕点,总共吃了五六个。冯凭侧头看着他,忽然伸手指了指他脖子上,那白嫩的肌肤上有个指头大小的红色瘢痕。她疑惑道:“这什么时候多了个疤?怎么伤的?”
拓跋泓没反应过来:“哪有个疤?”
她指了指那块皮肤:“这。”
拓跋泓手按着脖子,半晌回过神来,低声说:“在南边打仗时伤着了,中了流矢,没事,已经伤好了。”
冯凭说:“你一个大军统帅,怎么跑到前线去了,好歹也是一国皇帝,也不当心着点,以后别这么冒失了。”
拓跋泓道:“朕知道了。”
他低着头,没法告诉她,当时是有多可怕。一只箭穿透了他脖子,血流如注,他吓的心都凉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那箭只是穿透了皮肤,并没有伤到动脉,没危及性命。
只是留了个疤痕。
若是从前,他大概会吓的当时就班师回朝,生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就算没事,也要回来找她诉苦,要她安慰。
可惜,已经不是从前了。
情分已断,他不会再向任何人诉苦。
冯凭见他伤在脖子上,心里约摸能想见当时的情景,必定是十分危险的。然而她不愿关切太过,也就没问。
再多就暧昧了。
接下来,就味同嚼蜡了,他再吃了一个糕点,实在苦涩的吃不下去,然而又不舍得走。他寻了话问:“宏儿呢?”
冯凭说:“早就睡了。”
拓跋泓说:“朕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