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奇和陈也俊闻声一笑,小声道:“贾家没人上朝,林大人做的这些事他们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还不得翻了天,哪能这么热热闹闹地办丧事。”
卫若兰听了,也看向冯紫英。
只见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父亲说,那些官儿着实促狭得很,这些事京城中许多人家都知道了,礼部颁旨可是浩浩荡荡的,却没一个透露给贾家,谁让他们家没人上朝,只一个政老爷在工部做着员外郎,平时府里的诰命也不和人来往应酬。”
荣国府里诰命最高的是贾母和贾赦之妻邢夫人,贾母年纪大了不爱出门,邢夫人是贾家没人当她是当家主母,估计是不让她出门应酬,至于王夫人和凤姐,五品的品级,后者还是虚职,除了四王八公这些人家,谁和她们走动?就是有所来往的王公之家,也没人跟她们提起这些事,毕竟对于荣国府来说,林如海的举动像是给他们一记耳光,当面说就是看笑话了。
卫若兰觉得十分解气,实在是红楼梦里的贾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花了人家林姑娘的家产,还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死。
到了晚间歇息时,卫若兰反倒为自己发起愁来。
黛玉的命运已经和红楼梦中大相径庭,自己却未能摆脱史家这门亲事,他回京后就发现继母和史鼐夫人来往得愈加亲密了,史鼐夫人还带史湘云来拜见过祖母!
不像自己看过红楼梦深知史湘云的另一面脾性,其他人包括祖母都觉得史湘云虽然自小没有了父母,但在叔父婶娘的教导下,胸襟阔朗,爽利灵活,文采女工都十分出色,颇有名士之风流,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就等着自己回京后登门提亲。若非秦可卿忽然死了,宁国府大办丧事,史家跟着忙碌不堪,恐怕此时亲事就定下来了。
相比继母生的弟弟,祖母确实非常疼爱自己,因为弟弟相貌平平,自己却生得极美,且英气勃勃。但是,她老人家同样疼爱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跟自己隔着一辈,不会搀和自己的婚事,而自己也不想用败坏史湘云名声的方法来摆脱这件婚事,如果用了他成什么人了。
卫若兰打完坐,自觉内功又有进益,决定先用第一计试探一二。
贾家的祖坟在金陵,秦可卿出殡,并不是直接入葬,其棺木乃是寄存在铁槛寺,次日送完殡,卫若兰挥别冯紫英等人,径自骑马离开,到了牟尼院,找到卫太太信任的老尼姑静慧。
说是卫太太信任之人,其实不如说是卫若兰生母留下的人脉。
静慧是金陵人士,乃是秀才之女,却所嫁非人。她丈夫飞黄腾达后为了迎娶高官之女,人没回乡就寄给她一封休书。若是这般也还罢了,偏生这厮又怕静慧再嫁,或者在外面胡言乱语诽谤自己,竟然以弃妇丢人现眼该当以死谢罪为名说通了静慧的父母兄嫂,为了维护自家女子的名声,静慧的父母要用绳子勒死她,伪装成自缢的场面。
濒死之际,静慧突然生出无穷的力气,挣脱后往外逃跑,恰逢才八岁的陈氏跟父母哥哥在江南游玩碰见了,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静慧被救后心灰意冷,不嫁得忍受父母兄嫂之恨,再嫁也有可能再遇前夫这样的人,于是她就削发为尼,在距离金陵不近的姑苏蟠香寺出了家。她遭遇世上最悲惨之事,看透了红尘,看破了人心,修行日久,名气渐大,后来听说卫太太嫁人后难产而死,四十岁的她就进了京城住在牟尼院,如今年岁五十有余,凭借高深的佛法成了卫太太最信任的师太。
卫若兰就是求她在祖母和继母跟前说自己命里不该早娶,然后跟卫太太说自己和史湘云八字乃是天作之合,一旦结为夫妻,有了贾家史家相助,卫家的爵位和大半家财就是自己的了云云。卫太太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爵位,说不定会有所动摇。
第007章
听了卫若兰的请托,静慧清癯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惊讶,她原是极慧心灵性的人物,修行数十年来,宽大的缁衣下,透着一种仙风道骨之气。
“自从卫太太有心给你说亲,我就一直留心,怕卫太太在婚事上怠慢你。史大姑娘我见过几回,虽然没了父母,但是她才气出众,性情爽朗,针黹女工无一不精,便是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和各家诰命夫人尤其是南安太妃来往极亲密,说话十分讨喜,你离京前并未流露出不悦之意,怎么不到一年你就改了想法?”因感激先卫太太陈氏的救命之恩,静慧在卫若兰跟前极为和蔼,且从不以贫尼自称,也一直都叫卫若兰是兰哥儿。
卫若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他该说什么?说史湘云和自己定亲后,会做出许多有失体统的事情?除了已去世的林如海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
这几个月看了不少关于红楼梦的著作,讨厌史湘云的学者几乎没有,喜爱黛钗者也都挑不出史湘云的短处,足见其形象之可人。卫若兰明白,金陵十二钗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才气,各有各的辛酸,他清楚史湘云没做过罪大恶极的事情,至少不曾像薛宝钗那样嫁祸黛玉,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史湘云的所作所为。
虽然说史湘云给宝玉梳头发发生在订婚之前,但如果订婚后和宝玉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帮袭人做宝玉的活计,他肯定不会介意,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妹,男女七岁不同席说的是陌生男女,就如黛玉和宝玉两小无猜,人所共识的一对。
而且,卫若兰最不喜欢史湘云的品格,貌似天真无邪,实则尖酸刻薄。
史湘云送戒指时只给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的丫鬟,邢夫人的丫鬟没有,黛玉和三春的丫鬟没有,足见其世故。卫若兰可不相信她跟黛玉住时紫鹃没伺候过她。但,卫若兰觉得可以接受,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宝玉是荣国府的掌权者和最受宠的人,四个丫鬟是他们的心腹,在荣国府颇有势力,讨好她们,在主子们跟前说些好话,史湘云的日子过得会更好。
但史湘云唯独针对黛玉的心直口快就让卫若兰厌恶了。
她附和凤姐比戏子,心直口快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是人家黛玉没对她生气,她却因宝玉几句劝诫就闹脾气,更甚者直接针对黛玉说她刻薄小性行动爱恼人,这是什么人啊?卫若兰仔仔细细研读了这一段,自始至终都没看到描写黛玉恼她心直口快的情节。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就当是小姑娘吃醋,偏偏是接二连三地针对黛玉。若说她心直口快,可轮到宝钗坐在宝玉床前绣鸳鸯的时候她怎么就知道找个借口把黛玉带走,怎么就突然不心直口快了呢?她说宝钗待她厚道,难道黛玉待她就不厚道?她几次三番地针对黛玉,黛玉每次都心无芥蒂地和她交好,从不曾记恨在心里。
说到底,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是因人而异。
卫若兰满腹怨念无从说起,还不能说是因为史湘云的性格品行,唯有另找缘由,对静慧说道:“我也没什么说法,就是信不过太太,瞧着倒是极好的一门亲事,谁知道里头的复杂?婶娘对侄女、继母对继子如何真心实意?若真真是好,如何会定给我?我原本就没了娘,老爷待我也不亲厚,妻族之力十分要紧,若是娶了旁人自有一份助力,若是史大姑娘,师太想想,保龄候夫人可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向来和太太是一条心,史家如何助我?”
卫若兰其实没打算依靠妻族发迹,他觉得靠自己打拼前程才算是有志气,但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他不惜自污。
静慧怔了怔,竟陷入了沉吟。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卫太太的用意,只是按照她打听来的详细消息,除了没有父母这一项外,史湘云竟是色、色齐全,堪配卫若兰之为人。
今听卫若兰一言,静慧也觉得卫太太可能就是不想让卫若兰借助妻族,所以才把自己妹子的侄女说给卫若兰为妻,毕竟比起史湘云这个无法做主的史家大姑娘来说,小赵氏却是史鼐的夫人,史家的当家主母,更能做史家的主。
想到这里,静慧突然一惊,失声道:“我倒忘记了,史大姑娘命硬得很,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卫太太看中她,莫不是想让她克着你罢?”
卫若兰摇摇头,忙道:“师太,不至于说这些话,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这命格硬不硬,全都是世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史大姑娘在襁褓之中,如何左右得了父母的性命?我自始至终都没嫌弃史大姑娘命硬这件事儿。”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难道你真的是担心卫太太不怀好意?”静慧疑惑地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静慧叹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且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还得看卫太太的主意。卫太太如今志得意满,已不像从前那样事事与我倾诉了。而且,既然保龄候夫人是卫太太的妹子,卫太太定然不信你所说史家助你夺爵的话。”
卫若兰长揖道:“不管如何,都要试试,有劳师太了。”
“兰哥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静慧温和一笑,她被休时未能带一对儿女离开,后来去探望也因他们受夫家所教,认为自己不该苟且偷生,字字句句指责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情就此而断,所以她把一腔慈爱都倾注在一直关注的卫若兰身上。
这件事赶早不赶晚,细细商量完,送走卫若兰后,静慧就去卫家拜见卫母和卫太太。
卫母和卫太太都信奉佛祖,闻得静慧登门,立即命人请到跟前,卫母更是笑道:“师太是方外之人,今儿如何又涉足红尘了?”
静慧却是淡然一笑,一身空灵洒脱,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尘是方外,方外也是红尘,我自来去自如。太太前儿在佛祖跟前给二公子求的平安符我特地给送来,免得耽误了二公子护身之用。”来之前,她就想好了理由,为了这道平安符,卫太太可是给了二百两香火银子,足够她们牟尼院比丘尼一年的嚼用了,也可用来接济穷苦。
卫太太听了,果然欢喜无限,忙命人用铺着鹅黄缎子的托盘接了。
卫母满脸笑容,忽听有人通报说卫若兰来了,忙命叫进来,待卫若兰行过礼后,对静慧笑道:“师太还认得我这孙儿不认识?从前他常常陪我去牟尼院礼佛。”
静慧道:“如何不认得?哥儿身上聚集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世上再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哥儿好,听说哥儿年初下江南去了,几时回来的?回来了也不说去牟尼院走一走,佛祖都记挂着哥儿呢!”说到最后几句话,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