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2 / 2)

李纨站在下面听着上面的你一言我一语,猛地听到王夫人之话,诚惶诚恐地道:“早命人齐备了,就等着问老太太什么时候摆饭。”

贾母摆摆手,道:“我也饿了,这会子就摆上来罢。”

李纨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就摆上了桌椅,丫鬟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邢王夫人洗了手,和李纨凤姐一样布菜献汤,湘云坐在贾母之下的首位。

寂然饭毕,各自洗漱,方又坐着说话。

湘云从吃饭时就蹙着眉头,忽然想起少的人来,道:“我说今儿怎么不大对劲,原来是二哥哥不在家。二哥哥哪里去了?前头设宴也没听琏二哥哥说他在。”

贾母年老觉轻,近来又不好,太医嘱咐她少吃茶,故而她接了凤姐递来的茶碗只抿了一口茶水,听湘云问,叹道:“我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你哥哥担心不已,他向来孝顺得很,去庙里跪经祈福去了,要在庙里住一个月,再过十来天才能回来。”

湘云极口称赞道:“论起孝心来,再没几个比得过宝二哥哥。我原说叫三爷和宝二哥哥好生论一番学问,谁知二哥哥不在家,只好等将来了,幸而我们在京城里少说住一年半载。”

一时葛煦过来辞别,湘云依依不舍地随之离开。

湘云一走,贾母就说累了,令各人回房自便,瞧着别人或是母女、或是姑嫂、或是姊妹地携手同行,探春心中一酸,侧头见宝钗站在身边,柔声道:“三妹妹,咱们回园罢。”

探春点点头。

彼时正值四月时节,才进园里就见池畔垂柳、路边开花,原是风景如画,谁承想一阵风吹,柳飘花落,四五个面生的小丫头们随意地掐花折柳,叽叽喳喳地跑远了,三四个婆子坐在路边石上说话,一人道:“园子里换了人使唤,还是这么糟蹋东西,我竟是管不得了。”

旁边一人道:“哪里管得过来?瞧瞧这馆里头的竹笋疯长成什么样子了,几年没人住就荒废了,三姑娘管家时宝姑娘说的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探春不觉站住脚,宝钗亦随之驻足。

这几个婆子因背对着宝钗和探春,不知后面有人,兀自絮絮叨叨地道:“也就头两年府里赫赫扬扬两位姑娘兴兴头头的时候管用,这会子谁在意?就是起先那两年,赚钱的倒也罢了,偏生没赚什么钱也得凑钱出来分给那些没营生的,已有人心里不服了。那年为了还银子,琏二爷卖了多少家人出去?分了地的就卖了一两家人出去,下剩的没补上,其余人等光顾着自己卖东西,不论节余不节余都不肯分钱与没营生的人,谁替她们看护这些花儿朵儿?上头又无人监管。你来糟蹋,我来作践,管这些事的婆子索性都不管了,被糟蹋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管园子里笤帚、撮簸、鸡毛掸子和大小鸟雀禽兽吃的粮食,竟是白添许多进去。”

身旁的婆子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姑娘想的法儿原是好的,若当时入了账年年地交钱粮上去,只怕就没这些事了,偏生宝姑娘跟着描补一番,当时觉得公道,事后得利的、不得利的渐渐地都舍不得掏钱,下面没营生的又觉得她们赚了许多,可不就酿成了事故?”

随后有人叹道:“这么一说,当年三姑娘兴兴头头地改革竟成了笑话。也不算事儿,三姑娘横竖是要出阁的,又是远嫁,哪里还管园子里这些事?”

探春一脸惆怅,转眼见宝钗神色自若,心下暗自佩服。

姊妹二人并未打扰几个婆子的闲话,提裙过桥,沿着布满苔痕的小路往里走,亦未在怡红院和小倌馆门口停留,一个回了秋爽斋,一个回了蘅芜苑。

蘅芜苑距离园门更远些,在西北处,探春到了秋爽斋门口,目送宝钗扶着莺儿远去,待不见了她们主仆的踪影才转身走进秋爽斋,西墙上米芾的《烟雨图》和两侧颜鲁公的墨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挂着惜春素日涂鸦的几笔山水和宝玉写的一副对联。

探春跌坐在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的椅子上,以手支脸,呆呆地望着笔筒内树林一般的毛笔出神,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笔林旁边的象牙雕筒里,里头插着一根象牙花名签子。

探春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镌着“瑶池仙品”四个红字和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唐诗,下面小注若干字迹。

探春默默念了一遍,眼前出现那年怡红院夜宴的景儿,自己将花签扔到地上只说不该行令,众人的言语犹在耳畔:“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想到此处,探春的眼泪早沾湿了衣襟犹不自知。

侍书不知从何深劝,正焦急间,就见惜春从外面悄悄进来,朝她摆手。

想起这些姊妹里就剩惜春一人在家了,也只她能解探春一些忧患,侍书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和入画坐在帘外台阶上说话。

惜春轻手轻脚地步到探春身边,道:“三姐姐,天无绝人之路,你哭什么?”

探春吓了一跳,一面拿着手帕胡乱擦脸,一面回头看惜春,只见她头上挽着双寰髻,髻上绕着一圈宫制堆纱的迎春花,配着鹅黄单襦、嫩绿绫裙,脸颊两畔一对蜜蜡水滴坠子不住地打着秋千,越发显得娇俏妩媚,如同春风中一枝盛开的鲜花。

探春埋怨道:“我何尝哭了?不过是风吹了些沙子进屋迷了眼睛。四妹妹,你不声不响地进来,倒唬得我不知道神魂飞到哪里去了。”

惜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探春对面,凝望她红肿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探春强笑道:“你如今父母双全、兄嫂仁厚,侄儿侄女心里眼里都是你这个姑姑,将来必定富贵双全,在我跟前叹气做什么?”

惜春道:“咱们自小儿一处吃住,谁不知道谁的可怜可恨之处?小时候,我和二姐姐哪个比得上姐姐有体面?也就是林姐姐后来得了恩典,懂的事情多些,慢慢地提点照应着我们,才有今日今时。姐姐上有父母做主,林姐姐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件事都不敢做,饶是这么着,心里还记挂着姐姐,来了信叫我问姐姐是怎么一个打算。”

探春苦笑道:“事已至此,无计挽回,我能有什么打算?”

惜春不赞同地道:“陛下尚未批准二老爷的折子,就是有转圜的余地。姐姐忘记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了?若是姐姐实在不愿意和亲就跟我说,我好通知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只要当今圣人驳了二老爷的折子,姐姐就不必远嫁了。”

黛玉托湘云送东西时,其中也夹带了几封书信,偏生葛家将东西送到荣国府时因是傍晚之际,贾母和王夫人等尚未过目,今日才将送惜春的东西交给惜春。

惜春接到黛玉的书信就知道了一些外人不知的事情。

在惜春去信之后、湘云启程之前,皇后打发人给黛玉送了书信,料想是明白黛玉心里记挂着姊妹们,便告诉她说,长泰帝尚未批准贾政的折子,要是黛玉舍不得表妹远嫁,回信说一声自己就请长泰帝驳回奏折,若是黛玉不管,长泰帝就看着朝堂上的状况再作打算。也亏得探春有黛玉这个表姐,别家女儿做出这些事,长泰帝和皇后早有决断了。

黛玉给惜春的信中说,她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复皇后,原想请皇后问探春的意思,然又怕探春是自请和亲,不管谁询问都不敢说反悔二字,遂叫惜春来问探春。若是探春心甘情愿便作罢,总不能强求她如何,若是不愿意,就打发人跟林涛说一声,林涛自会通知姜华。

惜春将此事细说给探春听,感慨道:“咱们姊妹几个将来见了林姐姐便是千恩万谢亦不为过。姐姐的意思呢?快快做出决断,我好打发人出门。”

探春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半日,探春回过神,痛哭失声,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先得云妹妹打抱不平,又得林姐姐倾力相助。好妹妹,怕是我要辜负林姐姐了。”

惜春急道:“这是怎么说?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这事并非出自你的本心?”

探春泣不成声地道:“妹妹,你素来眼明心亮,又有见识,难道不知我的处境?远嫁和亲我能有一条生路,那里天高海阔,能让我大展身手也未可知。我知道,就像云妹妹说的,爪洼国距离京城数千里远,风俗不一,言语不通,一旦别离再无相见之日,离得远未必有人给我撑腰。但是,我有心学习,哪怕在京城我只是个五品官员之女,顶着和亲的名儿嫁了过去他们却不能十分小觑,这就是咱们打赢了仗的结果。当今圣人英明神武,连云妹妹都知道的事情圣人如何不明白?或者和亲前怜我命苦,另有恩典,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说到这里,探春擦了一把泪,继续道:“妹妹,我若留下来,又能怎样呢?我心气儿高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从未妄想什么,素日所为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终身挣一个夫贵妻荣,可惜连这一点子愿望都难达成。我留下来,老爷太太脸上十分过不去,我能有什么好?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不是拒亲就是待选,又有自请和亲这回事,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太太到时候胡乱给我配个人家,我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惜春何尝不知探春所忧?按贾政和王夫人的秉性,说不定真能做出这些事,就算为了名声不会给探春择极坏的人家,但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不知凡几。她看着探春,道:“姐姐的意思是心甘情愿地远嫁和亲?再无更改?”

探春伏案哭道:“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条生路了。从前我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门建功立业了,没想到竟应在了今日。”

惜春叹道:“听姐姐这么说,果然是远嫁和亲好。”

既是探春心甘情愿,惜春就不再插手,给黛玉去了一封信,没过几日长泰帝就准了贾政的折子,同时,皇后派了宫中的女官进贾府,教导探春礼仪。

因探春并未宗室女子,所以和王昭君一样并无公主封号,仅是赐婚给爪洼国的二王子为王妃。爪洼国有两个王子,其中一个是战败被俘花万金赎回的大王子,一个就是二王子,长泰帝赐婚的是二王子,据闻二王子尚未娶妻,年纪只比探春大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