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晒妆时添了脸面,韩母待惜春极好,惜春本性聪明,所知甚多,婚前得凤姐许多教导,又不是那些无事生非的人,韩母既善待她,她自然真心孝顺,每常得了黛玉送来的各样时鲜和贵重东西都先送至韩母房中,平常走动的是卫家和南安王府、保宁侯府和娘家几处,韩母愈加满意,一时之间婆媳竟是和睦异常,压根没有半分嫌隙。
惜春回门时凤姐得知,暗暗纳罕,又夸惜春比自己聪明,又说惜春投了韩母的缘,若是公侯家的小姐进门,未必就能像惜春一样和韩母如此和美。
这门亲事原有韩奇之意在内,惜春非轻薄脂粉,前有风筝之缘结下,夫妻自然恩爱。
综合以上,不独凤姐,连黛玉都放下一段心事。
倏忽秋尽冬至,听到惜春悄悄打发人来告诉黛玉说她有喜,并讨黛玉手里林家传下来的安胎方子回去,屈指一算惜春婚后不到半个月就怀上了,黛玉既替惜春喜欢,又觉烦闷。
第149章
话说上回惜春出阁不久便即有喜,一如迎春当年,来年便能落草,独黛玉成亲至今四年有余五年未足,虽说中间守孝一年,然数年无消息,难免就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提及黛玉幼年体弱之事,故而黛玉心中深忧,眉尖若蹙,渐生抑郁。
卫若兰下班到家不见黛玉,问明所在,忙取了一个玻璃兰花灯在手里,行至后园,远远的见到玻璃亭内亮如白昼,独一红影倚窗遥望岁寒三友。
卫若兰抬脚进去,道:“怎么跟前没一个人?”
黛玉转过身,闷闷不乐地道:“原在的,是我把她们都撵出去了。”
卫若兰将灯放在案上,就着亭内的灯光看到她两眼微红,凄楚之色尚未褪尽,不觉十分心疼,拉着她的手,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谁惹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黛玉笑道:“好端端的谁哭了?不过开窗赏景,一阵寒风过来,吹得眼睛疼,我拿手帕子揉红了的。”因恐卫若兰担忧,转过话题问道:“今儿怎么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回来?天尚未黑尽,不知道厨房里做好了饭菜不曾。”
卫若兰并未回答她所问之话,反而搬着她的脸面,凑过去仔细端详好半晌,然后道:“别哄我,是揉的还是哭的,我瞧得出来。”
黛玉经不住他追问,只得道:“想起了母亲,不免有些哀伤,不是因为别的。”
卫若兰何等聪慧,心念一转便即明白黛玉所忧,安慰道:“我就知道你又多心了。傻丫头,你和岳母不同,千万别因岳父母身后无嗣就觉得自己也不好。”
怕黛玉站在窗前受寒,卫若兰一面说,一面拉她一起坐在铺着虎皮锦褥的紫檀雕花大圈椅内,用黄铜脚炉垫了脚,又侧身将黛玉放在案上的手炉掀开,拨了灰,放了香,仍旧盖好放在黛玉怀内,柔声道:“外人的话不必听,儿女乃是命中注定,岂能人为?况且,你我年纪尚轻,更不必焦急,以免急而忧、忧而病,不利于养生之道。”
话虽如此,黛玉仍难解开心中烦闷,幽幽地道:“我四岁那年,如珍似宝一般养到三岁的弟弟没了,父母大病,府里乱糟糟的,房里一片乱象。我至今记得那是怎样的伤悲,犹如天塌地陷一般,日月黯淡无光,连丫鬟们都不敢大声喘气。父亲公务在身,挣扎着起身上班,终究是伤悲太过,留了病根儿,每逢春分秋分,必然咳喘,未过半百便即仙逝,未尝不是因为身后没有香火传承的缘故。母亲那时足足病了三四个月,若不是跟前有我,只怕母亲就起不来了,其后两年母亲深受旁人讽我们林家绝户的流言蜚语,在我六岁那年郁郁而终。”
两行清泪从黛玉脸颊上流下,随后呜咽出声,凄凉不下窗外寒风呼啸而过,隐隐带着几分泣血之音,道:“我曾想过,若自己是男儿,必定能延父母之寿,可惜我不是,故落得六岁丧母、十岁丧父,不得不寄人篱下,再难见父母音容、家乡山水。我知母亲之苦,父亲自知命中无子,也十分体谅,奈何不相干的世人不如此,皆云母亲是林家之罪人。”
卫若兰听了,胸口顿时一痛,他本以为安慰妻子多次,必不致再生忧虑,此后安心,再没想到子嗣一事在她心中如此之重,细想不难明白,确实是世人都将林家绝嗣之罪按在贾敏头上,并不去想林家一脉单传,代代独子,黛玉虽是女儿,终究也是林家血脉。况且,林家至林黛玉这一代并非没有子嗣,只是早夭而已。
怎么黛玉最近总是想起林家往事?卫若兰寻思片刻,猛地反应过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拿岳母来说你?”
黛玉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拭泪不语。
卫若兰暗恨世人多事,总看不过黛玉日子过得自在,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意欲抚慰时不知从何说起,反而提起生男生女一事,道:“依我说,是世人愚昧方如此,不知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得的那份记忆里说,生男生女全由男子决定,而非妇人!”
黛玉一呆,几滴清泪便滞留在眼眶内,道:“这是什么新鲜说法?再没听过这样的,我只知世上都说绝嗣是妇人之过,我母亲为此背负罪名,至死难脱。”
卫若兰忙道:“后人如此说,自有十分依据,须知后世的医术强过咱们此时百倍,鲜少有婴孩因病夭折,可惜我竟不大懂,也难与你细说。不止生男生女皆看男子,而且还说男子祖传下来的体弱,也影响子嗣,并不全是妇人之过。莫说后人,就是当世,也有太医这么谈及。贾家和林家两族,一户枝繁叶茂,子孙满堂,一家一脉单传,无甚亲支嫡派,且都不长寿,可见贾家人体壮而林家子体弱,故林家血脉稀薄与岳母不相干。你想是这个道理不是?”
黛玉只觉得匪夷所思,忙又追问几处疑惑,听完感慨万千,叹道:“可惜不知这些说法多少年才为人所知,解世间女子之难。”虽说如今早有大夫言明子嗣与男女二者息息相关,也有男子体弱确实不利于子嗣,奈何世人总将无子无女一罪按在妇人身上,不容人辩驳。
卫若兰笑道:“既知此事,你总该放心了罢?往事怨不得岳母。你原不在意世人诸般风言风语,此后亦无需在意。我和母亲都觉得顺其自然,世人想法,与咱们何干?”
黛玉含泪道:“你就不担心?”
卫若兰道:“担心什么?就是再过十年也不必担心。”
黛玉瞅他半日,道:“我不信。连我父亲在儿女之事上都未能十分豁达,我自己也总是想起母亲一生,如今你承继卫家二房,婆母心里岂有不惦记着子嗣香火的道理?我生得这样单薄,养了近十年,多少人都说我不好。”
卫若兰一笑,随即正色道:“若说实在不在意确实是谎言,世间谁不想子孙满堂?然而我先前就说了,儿女之事乃是命中注定,或有、或无,或男、或女,或活、或夭,或平庸无能、或文武双全,后二者倒好,多加留心便不会忧伤,前二者却非人力可扭转。你我夫妻多年,难道因为没有子嗣,我就和你不好了?若因此故而分离,也算不得是夫妻了。再说,世间许多夫妻没有子孙,也没见他们怎样。你我前二年原是自己年级小不要的,后来又逢祖母之病之丧,守孝茹素一年,虽说气血犹盛,终究不如荤素搭配时,须得再调理一二年才好。”
听得卫若兰一番推心置腹之语,字字恳切,句句诚挚,黛玉不禁破涕为笑,忧愁虽未尽去,但仅剩一二分,眉展开时如云开雾散,唯露远山。
卫若兰拍手道:“可算笑了。我饿了,咱们快回去吃饭,明儿出去顽。”
待黛玉起身,卫若兰拿起旁边搭着的灰鼠大斗篷披在黛玉身上,又给她围上大毛风领和观音兜,都是大毛灰鼠的,叮嘱她别灌了寒风进肚子,方拉她一起出去,自己挑灯照路。
谁知外面竟下起雪珠儿了,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宛若微霜,白鹭雪鸢等人撑着青缎油伞迎到半道,旁边又有两个婆子抬着一顶竹轿,卫若兰忙叫黛玉上轿,又吩咐人去收拾玻璃亭,自己扶着轿子径入上房,晚饭果已齐备。
次日恰逢休沐之日,昨夜贪欢,早上卫若兰较平时晚起一个时辰,侧头看鸳鸯枕上黛玉香梦沉酣,乌云散乱,残霞未尽,身上密密裹着榴开百子的红缎被,更显可怜可爱。
卫若兰披上衣裳,悄然下床,因未叫人,故房内门窗犹掩,他揭开窗屉,只见玻璃窗上白茫茫一片如雾,看外面不清,遂顺手推开,却看到空中撕棉扯絮一般正下着大雪,地上所积甚厚,已有人在扫雪了,尚未扫过的地面上丫鬟婆子的脚印极深。
忽听黛玉在背后问道:“屋里亮堂得很,雪下大了没有?”
卫若兰回过身见她掀开帘子探身而出,忙过去扶她,又给她披上暖袄,回答道:“正下着,雪极大,积雪亦厚,瞧着约近尺许。”
黛玉扶着他的手走下来,从玻璃窗往外一看,窗外一花树早没了鲜花绿叶,却被雪花一裹,宛若玉树琼花,晶莹剔透,黛玉正欲作诗来配,忽见两只喜鹊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休,踩得枝头雪花纷纷,簌簌而落。
白鹭站在廊下,见窗开人现,忙笑道:“大爷和奶奶醒了?大尾巴喜鹊叽叽喳喳的,我倒看住了。”一面说,一面叫丹鹤雪鸢青鸾等过来,服侍夫妻梳洗。
饭后宝玉忽至,卫若兰亲迎,见他披着一领半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掩不住满脸疲惫。
卫若兰心内纳罕,笑道:“大风大雪中兄长亲至,可有要紧事情?我们正打算去城外庄子里钓鱼,兄长不妨同去取乐。”
宝玉道:“我就不去了,一会子得回家。此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早起时陪老祖宗赏雪,老祖宗见院子里梅花开得好,心里惦记着林妹妹,叫我折了两枝亲自给林妹妹送来,另外问妹妹一声,上回妹妹送老祖宗的茯苓霜还有没有,若有,给我一包带回去。前儿林妹妹送的放在老祖宗屋里没吃完,不知道叫谁偷了去,偏生萱哥儿想吃,老祖宗打发我来要。”
黛玉在内堂听见,走过来道:“有。上个月粤海的几个官儿进京上供,送了四篓给我们家,宫里又赐下两篓,分送母亲和各家一些,还有两篓半。家常有饭有菜的,谁吃得完这么许多?”一面说,一面命人取一篓来,又命将朱橘、黄橙等各拿一篓。
宝玉忙道:“不必那么些,一包茯苓霜就够了。”
黛玉道:“哪能只给外祖母一人,舅舅舅母、哥哥嫂子都该送,二哥哥自己留一些,几个小的也该吃些补补,料想上回给的吃完了,萱哥儿才在外祖母房里吵着要吃。寒冬各家多食肉,少瓜果菜蔬,吃些橘橙换换口气。”
宝玉感激不尽,瞧着下人将东西装上车,方向卫若兰夫妻告辞,踏雪回家。
黛玉叹道:“我原想茯苓霜极滋补,故多送了外祖母些,谁知倒引来了贼,不知是哪一个,必是家里人,此等丑事发生在大舅舅家,宝玉自然不好多说。外祖母一世尊荣,何曾想过沦落到这样境地?连吃茯苓霜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