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做簪子的这么些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长嫂为什么说是陆嘉学杀了她?她每天跪在佛前诵经的时候,除了为自己早死的丈夫陆嘉然诵读,还为自己早死的弟妹诵读,因为他们都是死在了陆嘉学的冷漠和贪欲当中。
但是宜宁想起陆嘉学年轻的时候,想到他笑着逗自己的时候,还是不太明白。
他跟宜宁说:“你对对子不行罢了,写字怎么也不好看?还比不过我。”
太夫人让她们几个媳妇手抄佛经,她找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当枪手,结果被他发现了。陆嘉学就夺了她手中的笔说:“来来,我帮你写几篇。我看就你的丫头都抄不过来了,但你的字太不好看了。拿出去会丢我的面子的。”
或者是后面她跟小丫头玩百索被他发现了,他盯着宜宁叹息:“我当初娶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娶的是个端庄贤惠的。这才娶回来多久就露陷了……怎么你在外人面前就这么贤惠呢?”
宜宁瞪他,冷冷地道:“若是不喜欢我,我就回去了!”
她让丫头把他的被褥搬去了书房,不准他回房睡。
陆嘉学好脾气地睡了三天的书房,他缩在躺椅上睡得腰酸背痛。后来拿着百索过来笑着说:“我陪你玩,你别让我睡书房了。家里的护卫都在笑话我了!”
宜宁那个时候满心的酥麻,她觉得这个人英挺年轻的眉眼怎么这么好看,笑容好像带着钩子一样勾着人心。她觉得这样真是快乐,他虽然每日跟她笑闹,不务正业,但是他真是这么对她好。
后来她跌落山崖死了,宁远侯府剧变,他提着滴血的剑走进侯府里,那种麻木而冷漠的表情,身上穿的带铁腥味的铠甲,他的随从都是如此的训练有素。那是宜宁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陆嘉学。她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陆嘉学,这明明……这明明就是完全不同的人啊!
再后来她听到长嫂谢敏跟丫头说:“陆嘉学……果真让我们看错了!这样的狠心,他连陆嘉然都能杀……宜宁门第不高,她的死敢说不是他动的手。竟还嫁祸到了我头上!这事他占了多大的便宜,以妻子被害这个名头,便顺理成章的抢了候位……”
后来陆嘉学就成了宁远侯爷,陆都督,权倾天下。他所表现的一切都跟宜宁认识的那个人不一样,那个陆嘉学会半夜拉她起来,跟她说自己偷偷养了一株昙花,今晚就要开了。两人蹲在花前守了一宿都没开,她打他,陆嘉学一点都不疼,笑着说:“你打我解气了,可就不要生气了!”
或者在她跟小狗玩耍的时候,给她画了画像,让人裱了挂在她的书房里。宜宁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也不过只是伪装而已,而她就是他最好的伪装工具。没有人怀疑过陆嘉学的安分守己,包括她自己。要不是曾亲眼所见那些变迁,宜宁也不会相信。
但是陆嘉学那冷漠而麻木的眼神,无数次的出现在她的梦里,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活得就是个笑话。连自己的枕边人都看不清楚。
但陆嘉学为什么非要借她的死来发难,她死后他为什么不再娶。他究竟在想什么……
宜宁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想再深究下去。那些事已经与她无关了。
罗宜慧领着宜宁进了花厅。
赵明珠还在陆嘉学身边跟他说话,笑得十分明媚:“侯爷,您可去了大慈寺了?我觉得那处风景最好。不知道叔父近日可还好?我走了两天了,他没有生气吧?”
罗宜玉和罗宜秀在旁僵硬地笑着,心里万千的吐槽默默忍了,坐姿规规矩矩,只坐了板凳的前三分之一。
陆嘉学的声音有种奇特的低沉,但是语气淡淡的,“你叔父近日在忙。”
赵明珠看到罗宜慧过来,这才起身拉住罗宜慧的手说:“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慧姐姐,她是罗家的长女,待我可好了!我回去一定为她多说些好话。”
罗宜慧屈身给陆嘉学请安,陆嘉学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一转,落在站在一旁的小女孩身上。
……果然是她。
小小年纪,竟然出落得几分姿色了。五官空灵而让人惊艳,眉梢却有颗殷红小痣……她低垂着头没有看他。
“这位也是贵府的小姐吧?”陆嘉学突然问道。
宜宁袖中的手掐着手心,才抬头道:“都督大人安好。”
别人都称他为‘侯爷’,这样既恭敬又亲近些。她却喊自己陆都督,平白生出三分的冷漠。
陆嘉学不知道那天自己跟道衍的谈话,她究竟听到了多少,当他得知那日的小姑娘是罗家人的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做的是大逆不道之事,但罗家勉强与他算是同一阵营,至少他们不敢自断前程。
下人端了盘新鲜的桃门枣上来,这枣子是从南直隶运来的,格外的香脆可口。
罗大爷立刻伺机笑道:“侯爷,这枣倒是可以一尝。还是我托人从金陵买来的。”
陆嘉学看着宜宁许久,才移开目光与罗大爷说话。
陆嘉学不好吃枣,宜宁突然想到,他嫌枣的味道怪。喝粥的时候若是有枣,会一并挑到她的碗里来,反正宜宁喜欢吃。
她却看到他拿起一颗枣,慢慢地吃下去。不是好吃或是不好吃,他吃了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然后又拿了一颗。
“宜宁,你不是念着要吃桃门枣吗?”罗宜慧突然从丫头的托盘里端了一盘,放到了宜宁面前笑道,“这一盘都给你,好生多吃些。”
陆嘉学的动作突然一停。他转过头问道:“你唤宜宁?”
罗宜宁放下盘子站起身,轻轻地问:“都督来之前,未曾知道我的名字吗?”
陆嘉学肯定是查了之后来找她的,他按捺不动,但宜宁却不想陪他演下去了。
陆嘉学突然笑了笑,那英挺的五官似乎又是她熟悉的样子,好像长了钩子一样眉眼都是英俊:“我不知道。那你料到我要来找你了?”
罗宜慧听到宜宁这么跟陆嘉学说话,顿时手心就冷汗出来了,这人可是陆嘉学!宜宁在干什么呢。罗大爷和陈氏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都看着罗宜宁。
赵明珠道:“罗宜宁,你怎么跟侯爷说话的!”
罗宜宁走到陆嘉学面前,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顿了顿直接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听到。陆都督尽管放心,我一个普通小姑娘能懂什么。”
陆嘉学历经这么多的血腥和风雨,亲人的离世,人生的大起大落其实已经让他很难有波澜。这个小姑娘实在很聪明,她知道自己来找她是为什么,而且直言不讳。他换了个姿势坐着,继续问道:“你若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怎么知道我要来找你。”
宜宁忍了又忍道:“我猜的。”
别人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为罗宜宁捏了把汗。
陆嘉学听到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性子……倒真是有点像,名字居然也是一样的。陆嘉学的眼光深远了一些,记忆中有个人就是如此,莫名其妙发他脾气,给出的解释也让人哭笑不得,他那时候时常逗她,她气恼起来谁都不管,像小猫的爪子。明明没有什么杀伤力,却非要挠你一下不可,总要让你也痛才好!
他喜欢的不得了,怜爱极了,但最后还是不能留在身边。
有时候他甚至是愤怒和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