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宁听了有些疑惑。她把碗放下,总是想起昨天三哥看着她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陌生的怜惜。
她吃了点酥饼就吃不下了,让丫头把东西撤了。这时候松枝领着个婆子进来,那婆子给她行了礼,笑着道:“七小姐吩咐下去的,奴婢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给三少爷量了身量便可以做了。”
这婆子是针线房的,府中的衣物都是针线房在做。宜宁在准备给罗慎远赴京用的衣物,冬袜她可以做着玩玩,但裁衣就勉强了。因此找了针线房里针线功夫好的婆子来给三哥做几身冬衣。宜宁问道:“丫头不可帮着量吗?”
婆子摇头说:“冬衣需得贴身才暖和,奴婢要亲手量了穿着才妥帖,丫头总不懂该量几分好。”
宜宁想了想道:“那我领你过去,给三哥量了之后您再给雪枝量一身。”宜宁指了指雪枝,“也得给她做新衣裳了。”
雪枝已经过了放出府的年纪了,她是宜宁身边最有头脸的大丫头,宜宁还小的时候不敢让她离府。但岁数大了总归不好,宜宁才让罗慎远给她找了一门亲事,是徐水一户平实的人家,那人还有秀才的功名。听说是罗家伺候小姐的大丫头,那家人倒是很欢喜。她们这等官家出去的丫头,嫁的比一般的姑娘还要好许多。
雪枝伺候宜宁多年,宜宁虽然舍不得她,但更不愿意耽误了她。何况雪枝对那人家也满意,她已经在思考给雪枝多少银子的添箱了。
雪枝被她说得脸色微红,立刻就要拒绝。她一个下人,怎么用得上府里针线房做的衣裳。宜宁却按住她的手不要她说,笑着道:“以后做新衣也要府里来做,红妆霞帔的嫁过去,抬十多抬的嫁妆!”
屋子里的丫头都抿着嘴笑。雪枝又好气又好笑,但看着宜宁的眼神柔和极了。
宜宁带着针线房的婆子去找罗慎远。他看到她又带着人过来了,有些讶然。放下书朝她走过来,浓郁的眉头微皱着,低声道:“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到处乱跑?”
宜宁笑眯眯地说:“昨日你说请我吃午饭没吃到,我今天来蹭饭的。”看到他的神情似乎不太赞同,宜宁拿了针线房婆子的软尺,在手上晃了两下给他看,“我找了针线房给你做几件冬衣,听说京城更冷些,你到了京城之后就好穿了。三哥,你把手抬起来,给你量一量长短。”
罗慎远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宜宁,你要是无事做,我再给你找个教琴的师父。”
宜宁只催促他抬起手,婆子上前给他量身材。罗慎远只能抬起手,他长得高大,量身材的时候婆子都要垫着脚给他量。宜宁看到他没站直,上前伸手拉他的腰:“三哥,你站直了量得才准。”
她的手只是碰了一下他的腰,却觉得他身体似乎一僵。
等婆子量好了之后退下了。罗慎远才叹了口气,让丫头给她端了杯热茶来,问她:“你到三哥这里来就是做这个的?”
宜宁笑了笑说:“不是说了到你这里来蹭饭吗。”觉得罗慎远坐得离她远了不好说话,宜宁坐到他旁边去,抓住他的手说,“不过还有一事,我想雪枝风风光光地嫁,我听说你在徐水县有个宅子,你能借给我用用吗?”
罗慎远能感觉到那只搭着他的手触感十分柔嫩,他整个人都一紧。语气有些克制:“宜宁,你好好坐端正。”
宜宁不知道他怎么了,抬头看他,罗慎远却没有看她的眼神,把手抽走说:“借给你用可以。”
宜宁的眼眸水润,如一只明明无辜却受了欺负的动物,对着这样的眼神没有人狠得下心肠。
宜宁听到他答应了也没有多想,笑着道:“那我可不付银子的!”
罗慎远嘴角微扯说:“自然不用你付。”
宜宁在他的书房里等着开饭,他写着文章。宜宁坐在他书房的躺椅上看书,细长的腿蜷缩着,她穿了一身兰色的褙子,素白的湘群垂下来。槅扇外的阳光照着她的裙子,宜宁的神情很专注,实际上当她认真做事的时候就非常专注,细长的睫毛搭着清亮而澄澈的眼眸,似乎外界的事不能扰乱她分毫。好像看到了什么疑惑的地方,她的眉头微皱,无意识地咬着嘴唇。
她是有这个坏毛病,想什么想不通的时候就这样。
他还记得小丫头当年还是小胖球的时候,圆嘟嘟的,可爱得跟年画上的娃娃一样。一转眼就长成纤纤少女了。罗慎远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的感觉开始异样的。或者是从京城回来,长大的宜宁从背后抱住他,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或者是她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蜷缩在他的臂弯里,抓着他的衣袖,无比的依赖和信任他。
再或者是他听闻林茂有意求娶她的时候,心里瞬间的紧绷和阴沉。
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名义上是宜宁的兄长。就算他知道宜宁与他无血缘关系,甚至暗中调查过她的生父,但宜宁的身份绝不可公开。就算他不是宜宁的兄长,他比宜宁大了八岁。他已经是青年要成家立业了,但宜宁还是一团孩子气。
他千锤百炼的理智告诉他,必须当做什么都没有。但这如何能轻易做到?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宜宁突然抬起头道:“三哥——”
罗慎远已经别过眼睛,淡淡道:“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才走到他身边来:“我看不明白书里这处的意思。”因刚才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殷红。
罗慎远逼自己把视线放在她所指之处,给她解释道:“《庄子》晦涩难懂,你年纪小少看些才好。《至乐》此篇讲生死与轮回,实则是顺应天道之意……”
宜宁听得仔细。因自己的遭遇,她对这篇很感兴趣。等讲完之时也到了午时,厨房那边来传话说摆好膳了。
罗慎远才放下书带她出去,正好迎面匆匆走过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给罗慎远行礼道:“三少爷,乔姨娘接了一个人进府,说是她房中丫头的远亲,到府里来探亲的。”
宜宁听了小厮的话看了他一眼,他竟然一直在监视乔姨娘?
乔姨娘诡计多端,他自然要看着她。罗慎远边走边问他:“怎么回事?”
那小厮立刻说:“小的派人看着,分明是一个重病的女子被扶进乔姨娘屋子里的。要真是亲戚来探望,怎么会在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时候出门?小的觉得蹊跷,这才回来禀报三少爷。”
乔姨娘把一个重病的人请进家里想做什么?宜宁也觉得疑惑。乔姨娘这段时间精神一直不太好,轩哥儿的事算是把她逼急了。但这扑朔迷离的行事,的确猜不出她究竟想做什么。
罗慎远停下来,想了想说:“去查这女子的身份,莫要惊动了姨娘。”
小厮立刻领命下去了。
宜宁问他:“你一直都监视乔姨娘那边?”
罗慎远只是缓缓一笑,跟她说:“我让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腊鹅肉,你一会儿多吃些。”
乔姨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急如焚。
罗宜怜则坐在罗汉床上沉默不语,她觉得母亲为了弟弟都要疯了,就连这等鬼话都信。但是只要她一开口想解释,乔姨娘就会打断她。无论是不是真假,总要试过了才知道。如果是假便算了,但要是真的……那这事可就热闹了!
直到下人来传话,说人已经接进来了,安顿在东暖阁中。乔姨娘听了才送了口气,跟她说:“宜怜,若她不是你父亲亲生的,是外面一个苟合的杂种。你就成了二房唯一的小姐,你说以后谁敢亏待你?”
罗宜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和乔姨娘虽然是母女,但乔姨娘是在坊市间长大的,她却是罗家的庶出小姐,有时候也实在听不得母亲嘴里说出的一些词。在她眼中,罗宜宁的确是跟她有仇,要不是罗宜宁她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但她可不会把杂种这样的词往她身上放。
乔姨娘整了整鬓发,带着丫头去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一股浓浓的药膏味,光线不太好。丫头通传她来了,乔姨娘走进去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架子床上是躺了一个面容枯黄的女子,衣着也简陋。她盯着那张脸看了许久,努力想这个人是不是在顾明澜身边伺候过。但是都这么多年了,她连顾明澜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又怎么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丫头呢。
刘安家的在旁屈身道:“姨娘,这就是张氏了。”她低下身拍了拍张氏的肩,“姨娘来看你了。”
张氏慢慢地睁开眼,眼神迷茫了片刻。才看到一个面容清丽,衣着华贵的女子坐在绣墩上看着她。她还能依稀记得这人的样子,是乔姨娘,她和十多年前比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变化。变的是她们,老的老,死的死。张氏闭上眼慢慢地有些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