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挥挥手让荀延退回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又叫人把荀尚书请回来,开始讨论西羌寇边的事。
羌胡为患,朝廷派了重兵平乱,监军人选还未定下,今日召开朝会主要就是为了这事,被荀子长一搅合,差点把正事都忘了。一干股肱之臣七嘴八舌地讨论,皇帝见林甫一直阴着脸沉默不语,知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便主动关怀:“不知林爱卿有何高见?”
林甫生得清瘦,上了点年纪,皮肉有些松弛,从脸颊上挂下来,法令纹很深,显得十分不好相与,他朝着皇帝施了一礼:“微臣愿监军西北,为陛下分忧。”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即日离京,快马兼程,追赶大军。”
话音未落,众臣僚面面相觑,军情是紧急,可也没有急成这样,儿子后天大婚,他今天嚷着要走,明摆着是下皇帝的脸面。
皇帝听了这话脸往下一落,本来他感情上是偏向林家父子的,甚至还想着日后弥补一二,把荀延转到门下省已经是示好的意思了,谁知这姓林的老东西如此不识抬举,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打他的脸,真是纵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免又翻起旧账,想到当年先帝赐玉时林二郎那坚辞不受的模样,心里越发腻味,不就是个乐伎生的庶子,也就是阿月铁了心要嫁,不然这驸马怎么也轮不上他。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皇帝脑袋一热,沉着脸睨了林甫一眼:“林爱卿胸怀天下,是社稷之福,准奏。”
林甫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眼神闪了闪,面上没带出来,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皇帝也没心思再开朝会,敷衍了一会儿叫众人散了。
两人都没提原定于两天后的大婚,反正缺了新郎的父亲,婚礼肯定是办不成的。
***
董晓悦还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告吹,一觉睡到自然醒,用过早膳,正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宫里内侍来传令,陛下宣召长公主入宫觐见。
董晓悦不疑有他,回房换了身衣裳便带着车驾随从出门了,大婚在即,皇帝身为兄长耳提面命几句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她自入梦以来还没见过这便宜哥哥,也有几分好奇。
车驾行至宫城东边崇阳门外,董晓悦不知怎么一阵心悸,鬼使神差地撩开帷布往车窗外一看,只见一人打马与她错身而过。
她只瞥了眼那人的侧脸,没来得及看清楚长相,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董晓悦忙叫车夫停下,自己撩开车后的帷幔,那人却径直骑着马往前走,直到背影慢慢融化在三月的阳光里,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碧琉璃凑过来,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方才从我们旁边经过的,似乎是林驸马?”
这林驸马的架子可越发大了,碧琉璃腹诽,往常看见长公主府的车驾,好歹还停下来问候一声,虽说冷冰冰的,面子上也还过得去,今天竟然只当作没看见一般。
董晓悦悻悻地放下车帷,坐回车后,摁了摁太阳穴。
根据刚才那惊鸿一瞥,林驸马生得和燕王殿下没什么相像之处——这是自然,燕王殿下的壳子已经被荀子长占了——然而他身上却有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这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她当初看见芈无咎。
如果林驸马是燕王殿下,那上赶着要当她面首的荀子长又是何方神圣?
说曹操曹操就到,董晓悦正想让车夫继续往前,车厢里一亮,有人从外面把她的车帷撩开了一条缝。
她下意识地侧头一看,正对上荀面首羞花闭月的笑脸,只是这张脸一边大一边小,一边高一边低,一边红一边白。
董晓悦大惊失色:“你的脸怎么了?”
荀延微微侧头,把完好无损的半边脸对着董晓悦:“叫荀尚书拿笏板抽了下,无碍的。”
“脸都肿那么高了还无碍?”董晓悦皱着眉数落他,“怎么早上出门也不叫人备辆车?”
荀延把身子俯低,左手手肘搁在窗框上,把头探进车里,冲她懒懒一笑:“殿下是在心疼我么?”
“......”就知道跟他没办法好好说话。
董晓悦干脆地把他的胳膊连同脑袋往车窗外一推,拉起车帷,催促车夫赶紧走。
身后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董晓悦羞愤交加,回想起来意识到刚才的举止倒像是娇嗔调情,难怪那公狐狸精笑得那么得意。
碧琉璃在一旁看着都有些耳热,小声道:“殿下,这荀家公子真有意思......”比鼻孔看人的冷脸驸马有意思多了。
董晓悦一脑门官司,想得头都快秃了,这骚包狐狸精和燕王殿下性子截然不同,可他身上那种气息实在熟悉,尤其是两人没羞没臊的时候。
进了宫门,换了宫中的辇车,董晓悦满腹心事地到了宣和殿门外。
宣和殿是皇帝的外书房,他平常在这里处理政务,或是非正式地召见臣子,把妹妹叫来这里,有种郑重其事的意味。
董晓悦对兄长的心机一无所知,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
皇帝四十来岁,中等身材,在普通人中算得上英俊。
他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妹妹,良久才从书案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一卷:“你看看。”
董晓悦双手接过来,在案上展开,只见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正楷,字倒是大半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董小姐文化素养不高,对着周御史文采斐然、骈四骊六的奏折一筹莫展。
皇帝嫌她看得慢,不耐烦地屈起指节敲敲几案,三言两语地把朝会上发生的事一说:“阿月,我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阿兄单问你一句,你究竟还嫁不嫁林珩?若是你要嫁,我便吞下这口气给足他林家脸面,若是你不想嫁,阿兄再与你寻一门好亲事,你要真喜欢那荀子长,也不是嫁不得,只不过荀家人丁单薄,一家人都指着荀子长开枝散叶,叫他尚公主也有失厚道了。”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还是觉得林二郎更合适,那荀子长实在太不靠谱了,而且他们荀家男人普遍短寿,荀茂活过五十已然是个生命的奇迹。
“不过若是你真喜欢,阿兄便去与荀茂说,想来他也不至于拂了我的面子,”皇帝又敲了敲桌案,“你意下如何?”
董晓悦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自己作抉择,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皇帝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可怜的胞妹为情所困,却不知道董晓悦心里盘算的是怎么出梦。
他捏了捏眉心,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两日后的婚礼是成不了了,再拖上几日也无妨。阿娘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让你择个如意的夫婿,终身大事不可儿戏,你回去再好生想想罢……”
第55章 告白
董晓悦答应了便宜皇兄好好想想, 告辞出来,去景和宫探望了坐月子的皇后嫂子,又去几个关系不错的太妃处坐了坐, 便乘着马车回长公主府。
一路上董晓悦靠在车厢上冥思苦想, 不过显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决定还是先找机会探探两个男人的底细再下决定——天知道这个梦的过关条件是什么, 嫁错郎说不定是要命的事。
走到半道上, 马车外面传来高高低低的吆喝叫卖声, 董晓悦对碧琉璃道:“外面倒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