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皇被外面的喧哗声惊醒时,张眼处是黑沉沉一片,似乎仍是中夜。明皇双眼眼皮重如缀铅,又想昏昏睡去。然而外面隐约传来的兵戈相击声恰如一盆冰水当头淋下,惊得他全身白肉一颤,登时翻身坐起!可是这么一动,明皇立时全身酸痛,每块筋肉都在打着转,他禁不得一声叫,重又躺倒。
他毕竟年纪大了,自潼关陷落便没有一日安宁,白天登殿议事,免不得惊怒交加,生些闲气,夜晚老人本就睡得轻,这些天来更是无一日好眠。仓惶出京舟车劳顿不说,还受了不小惊吓,此时睡沉了实是身体疲乏再也坚持不住,不料忽被惊醒,便有些吃不住力了。
旁边一双丰腴白晰的手伸来,恰好扶住了明皇的头,令他不致撞在床头。明皇身子沉重,这么一摔,有了垫底的,虽然自己是无事,却将这双玉手重重地撞向床头。身边隐隐传来声轻哼,明皇这才算完全醒了。他忙撑起自己身子,将这双玉手捧在眼前,借着房内暗淡光芒,依稀看到玉手手背上已有了几片青紫。明皇痛惜地心尖都颤了,将这双手仔细捧在手心,连连呵着气。
身旁杨妃柔声道:“陛下顾惜自己身子要紧,不用管我。”
明皇更加心痛了,放眼四顾,所见尽是阴暗寒酸,不觉眼睛有些发酸,险些落下泪来,叹道:“都是朕识人不明,没有看破安禄山那胡儿的狼子野心,才沦落至此,还连累了太真跟着我受苦,让朕于心何忍!”
杨妃温柔笑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担心小小反贼?时机到了,宵小自然授首。莫说此刻只是小小磨难,就算前途尽是刀山火海,玉环也会永世相陪。”
明皇心下更是唏嘘,握着她的双手,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明皇此刻身处之地,不过是个小小庙宇,供了个山神土地之类的。小庙无甚香火,颇显破败。这间正殿还是禁军兵卒们昨晚临时收拾出来的。将从宫中匆忙间带出来的几桌锦褥丝被铺在香案上,权作龙床。昨晚人困马乏,几个内侍收拾得也不是十分仔细,就连房梁上的蛛网也忘记了打扫。
不过明皇正心思澎湃,这里越是破败,越显他与杨妃患难情思之坚。
殿外吵闹声突然大了起来,听得分明有好多人正分作两边,激烈争吵,更有许多人在旁鼓噪不休。又听刀剑敲击盾牌声响个不休,显是禁军军士闹起来了。
明皇惊出一身冷汗,恍惚间觉得定是纪若尘妖军追上来了,急忙坐起披衣。杨玉环也跟着下床,略略整理了一番仪容。
此时传来数声敲门声,门外传来高力士略显张皇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没有?”
高力士自明皇二十九时起就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三十年。高力士处事沉稳,顾全大局,再危难的事都能处理得四平八稳,因此才得了明皇多年宠信,独掌内宫大权数十年。明皇平生也没见过几次高力士真正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次只听声音,也知高力士有些失了方寸,不消说,事情必是十万火急。
在杨妃的帮助下,明皇飞快地结好衣袍,先端然坐定,轻轻清清嗓子,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一块温玉,方才缓缓地道:“力士啊,进来吧。不过这天色还早着呢,什么事这么急啊?”
殿门刚打开一道细缝,高力士就闪身进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殿门掩好。借着那短短功夫,明皇已瞥见殿门外尽是内侍和侍卫的背影,挤得密密麻麻地,将小庙团团护卫起来。
明皇袖中的手一下子抓紧了温玉,直捏得指节生疼也不觉得。看外面那架势,正与内侍和侍卫对峙的是何人,不问可知。不过只要不是北军妖卒,明皇的心悄悄地放下了一小半。
“陛下……”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明皇好歹年轻时也算个明君,治国平天下很有几下散手不说,囚禁父皇,斩杀皇姑这些血腥事也干过不少。眼下危难当头,倒令他找回三分年轻时的霸气,当下双目一瞪,冷笑道:“陈玄礼是不是想造反了?”
高力士全身一震,低头回道:“陈大将军对陛下是忠心耿耿,无须置疑。不过……”
明皇一挥手,道:“有事但说无妨。”
高力士目光只盯着脚尖前三寸之地,字斟句酌地道:“今晨起来,禁军士卒都不肯再走了,说是要……清君侧,诛国忠。”
“果然是禁军!”明皇重重一拍床头,喝道:“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这些大兵哪里想得出什么清君侧,诛国忠来!只怕想清君侧的不是禁军士卒,而是杨玄礼吧!”
“这个……杨大将军的确也说过要清君侧,诛国忠。”高力士额上已隐约见汗,续道:“不过据老奴所知,的确是禁军士卒鼓噪在先,玄礼公弹压不住,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
明皇眼角余光中,见到了杨妃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迫不得已!他推得倒是一干二净!哼,清君侧,诛国忠。朕看他不止是想诛国忠,是想连朕也给清了吧?想杀国忠,你去告诉陈玄礼,先把朕给杀了吧!”
见明皇动怒,高力士头垂得更低了,连身体都弯了下去,不住称罪。此刻虽是寒冬,可是他身上汗水连棉袍都浸得透了。然而未等明皇怒意稍歇,高力士就硬着头皮奏道:“陛下,恕老奴直言,今日晨起时分,哗变的禁军士卒就已……就已将相国杀了!”
明皇面上怒容登时凝住,整个人若泥塑木雕,再也不动。那块时时把玩的温玉悄然自袖中滑出,掉落在青砖地上,啪的碎成七八块。
被玉碎声惊得一下,明皇面上才浮起点血色,旋即又褪得干干净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道:“这…这如何是好?力士,他们果然……果然杀了国忠?陈玄礼他……还想弑君不成?”
高力士轻轻三击掌,殿门又开了一线,一个面目清秀、精明能干的内侍疾步走进,先将殿门在身后小心关好,才跪在起上,将怀中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明皇依稀记得这内侍名叫李辅国,因为颇为得心,因此赏了给太子李亨随身伺候的。李辅国手中木匣虽未打开,但浓浓的血腥气已散了出来,刺得明皇胸口阵阵烦闷,险些呕了出来。他一手扶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木匣,口唇张合,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玉环虽已泫然欲滴,仍急忙站起,轻轻替明皇拍着后背。高力士随侍明皇三十年,自然明白圣意,抖了几抖,将长袖抖起,伸出双手,轻轻揭开木匣匣盖。
匣中盛着一颗披头散发人头,双目大张,面上尽是惊恐万状。不是杨国忠,却又是谁?
明皇胸口腥气猛然上涌,哈地一声吐出口血痰,气息顺了,登觉全身无力,软软跌坐在床上,挥手道:“盖起来,盖起来!”
高力士盖好木匣,李辅国便捧着木匣退出殿外。殿门开闭之间,明皇分明看见外面刀剑林立,不觉又出了一身汗。
明皇喘了一会气,方有了点力气,道:“力士,他们说的是清君侧,诛国忠。现下国忠已死,这些军士怎地还围了朕不放?”
“这个……”高力士显得极是为难,跪伏在地,完全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道:“禁军说,相国乃是外戚。杀了国忠,那个……贵妃也是留不得的。如若不答应,他们就要……就要……”
明皇颤声道:“就要弑君?”
高力士只是磕头,给他来了个默认。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明皇最后一丝气力也失,只喃喃地道。
杨玉环幽幽一叹,道:“妾身本是蒲柳之姿,却得陛下多年恩宠,人生如此,复又何求?今日臣妾若能以一身换得陛下圣安,心愿已足。惟愿来生,再得相伴。”
说罢,她盈盈跪倒,向明皇拜了三拜,再起身向高力士道:“还需公公相助。”
高力士始终垂头,轻声道:“娘娘如有吩咐,老奴莫敢不从。”
杨玉环一咬牙,拉开殿门,步出殿外。高力士小步疾趋,紧随而去。荒凉破败殿中,就此只剩了明皇一个。他早泪流满面,手伸向杨妃背影,似是要将她唤回来,可是从始至终,一个字都未能出口。
杨妃昂首出殿,一双凤目左右扫过,庙外本是鼓噪不休的千余名禁军士卒登时鸦雀无声。千对目光,刹那间全落在她那泪痕隐现、凄婉无双的脸上。
似乎瞬间,天色也暗了几分。
杨玉环看过千名禁军,最后望定龙虎大将军杨玄礼,轻声道:“玉环今日就死,并无怨言。只是不知玄礼公可否看在陛下面上,给玉环留个全尸?”
杨玄礼见她和高力士这般出殿,自是知道先前的谋划有了预想的结果,但未料这深宫弱女竟是脚步不乱,声音镇定,在杨玉环莹莹眼波注视下,竟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眼睛,退后一步,沉声道:“这点小事玄礼还可办到。”
杨玉环点了点头,轻叹一声,便向东侧偏殿行去。她艳名曾冠天下,这十余步行来,亦是端庄凄婉,恰若海棠经霜,梨花带雨。前路上的禁军士卒,均自行退后,给她让了条路出来。这些士卒本是恨不能生啖杨妃血肉,可是真见到这个玉人引颈就死时,他们却忽然发觉,竟再也恨不起她来。
杨玉环入偏殿后,高力士也跟了进来,将殿门仔细掩好。杨玉环一边慢慢将头上金钗解下,青丝散开,一边道:“有劳公公准备了。”
高力士应了一声,寻个凳子,登了上去,将三尺白绫搭在梁上,结了个死结。然后下来,仔仔细细地将凳子擦得干干净净,就侍立一旁,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