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书僮依稀听见人群中不时有人议论“宁彦昭”、“宁十一郎”,心怦怦直跳,忙拉住身边一白衣士子问道:“榜上可有姓宁的郎君?”
那人与他挤作一堆,自然也不曾看见榜纸,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
一连问了几人,都道不知,书僮只得耐着性子一寸寸往前挪。
好不容易前面的人看够了离去,半晌之后,总算挤进了几步。
宁家书僮使劲踮起脚,从人墙的空隙中张了一眼,只见墙上张贴着大榜纸,榜头竖黏黄纸四张,粘成长幅,“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依稀可辨。
书僮也知道自家公子的处境,不去看榜首,却从榜末开始一个个往前看,看到中间仍旧未曾看见自家公子的名姓,正疑惑间,忽听前面一人道:“万万没想到,状头竟是宁十一……”
书僮以为自己听岔了,将信将疑地往榜首看去,魁首赫然是“宁彦昭”三个字,他呆了半晌,揉了揉眼睛,蓦地如梦初醒,转头便往人群外面钻。
宁彦昭正在书房中作画,前去看榜的书僮忽然一阵风般地卷进来。
宁十一微微蹙了蹙眉。
那书僮却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抬袖揩揩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小郎君……贺……贺喜小郎君……高……高中状……状元!”
宁彦昭一怔,手中的笔一顿,一团墨迹在纸上洇开。
书僮一瞥,不禁有些惋惜,好好一幅山石菖蒲,毁在最后一笔上。
宁十一却不以为意,将笔一撂,站起身,提起袍摆,一贯淡然的脸上难得显出几分喜色:“我去禀告祖父!”
承恩殿中,太子和太子妃正相对而坐用早膳。
尉迟越手执鎏金银箸,将一枚樱桃毕罗夹到沈宜秋盘中,沈宜秋欠身道谢,小口小口地吃了,却有些心不在焉。
尉迟越目光微动,她心神不宁已有几日,方才在校场学骑马时也不能全神贯注,虽极力掩饰,但太子今非昔比,哪里看不出来她在担心什么。
他的妻子记挂别的男子,他心中苦涩,却又不足为外人道,毕竟沈宜秋并不知道上辈子的事,这一世就是他拆散了她和宁十一的姻缘。
尉迟越顿时也觉食不甘味,放下银箸,望着沈宜秋小口啜饮酪浆。
沈宜秋回过神来:“殿下不再用些菓子么?”
尉迟越摇摇头:“孤已饱了,你再多用些。”
沈宜秋道:“妾也饱了。”便即命宫人撤了食案,换上茶床。
尉迟越往帘外看了一眼,这几日气候晴暖,连日未雪,屋瓦的残雪半消半融,滴滴答答地从檐头往下落。
尉迟越低头抿了一口茶汤,状似不经意地道:“孤忽然想起来,今日是进士科放榜的日子。”
沈宜秋不想他会提起这个话头,一时无言以对,只点点头:“日子过得真快。”
尉迟越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往下说,便是他不说,宁十一拔得头筹的消息不出半日便会传遍长安城,自然也会传到承恩殿来,她自然会知晓。
他站起身道:“孤今日要去一趟蓬莱宫,晚膳不必等我。”
沈宜秋站起身将他送至殿外,从内侍手中接过狐裘替他披上,细心地将带子束好,正要松开手,双手忽然被捉住。
尉迟越不觉用上了点力道,沈宜秋吃痛,眉头微蹙,抬起眼看他:“殿下?”
太子低头对上她青白分明的眼眸,心中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便即收回手,转身匆匆下了台阶。
晌午,宁彦昭进士科夺魁的消息便传到了承恩殿。
太子妃曾与宁家十一郎曾议过亲,这在京都不算什么秘密,东宫众人也知道。
进士科擢第的士子是全城的谈资,尤其是宁十一这样年轻有为、才貌双全的,更是万众瞩目。宫人们当着太子妃的面不敢多说,私下里总忍不住要议论几句。
沈宜秋用罢午膳在寝殿中小憩,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有人轻声道:“听闻那宁家郎君年方弱冠,不但写得好文章,还生得俊俏非凡……”
另一人道:“啊呀,那些等在榜下捉婿的公卿贵族富家翁,怕不是要抢得打破头、挠花脸……”
“那也不尽然,”先头一人道,“毕竟宁家那景况……”
她记得上辈子直到她死时,宁十一的亲事似乎还未议定,他备受尉迟越器重,但毕竟家族处境尴尬,想来婚事上也有些坎坷。
只盼这一世他能觅得良缘吧。
第一个宫人又道:“开春曲江宴,宁家小郎君定是探花使,可惜咱们是无缘得见了……”
沈宜秋睡意渐沉,后面的话便听不见了。
进士科放榜十日后,今上从华清宫回到长安,于蓬莱宫麟德殿召见新科进士并赐宴,太子奉命监国,自然也要列席。
召见当日,尉迟越坐于皇帝右侧,新科进士在礼部官员导引下鱼贯而入,当先便是状元宁彦昭。
宁十一郎穿着与众人一般无二的素白衣裳,但举手投足间风采卓然,有如芝兰玉树。
他虽比同龄人端雅稳重,可毕竟有少年人的傲气与锋锐,一朝登越龙门,意气风发,更如宝剑出匣,光耀殿庭,其余三十一名进士,虽也是士林华选,不乏王孙公子、世家子弟,相形之下却是黯然失色。
皇帝对宁家心存芥蒂,本对太子极力保荐的状元人选颇有几分不满,此时见了这宁家小公子,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宁家确实一门英彦,宁老尚书当年便是进士科状元出身,只可惜太过八面玲珑,妄想左右逢源,却弄巧成拙。
不过宁家也算不得梁王党,已付出了两辈人的代价,太子要用他孙儿,便随了他的意吧。
当年京中有半数高门都牵扯进梁王案中,若真要计较起来,恐怕朝中清一色都是寒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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