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佳偶 荆楚客 2647 字 16天前

这是刘炽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皇帝走后,刘嫮艰难起身,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仔细穿好,系好罗袜,唯独少了一只歧头履。她趴在地上四处寻找,却发现帷幕后露出一双红色翘头履。

她顺着帷幔往上,不期看到一张绝色容颜,张皇后纤纤素手掀开幔帐,正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刘嫮不知道她在帷幔后站了多久,只见她朝她嫣然一笑,开口道了句“恭喜”,刘嫮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什么样的女人,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丈夫与别人欢好不发一语?又是什么样的皇后,能平心气和地纵容皇帝践踏人伦不置一词?

张皇后上前扶起她,“好心”地告诉她三个消息——

一是父兄在狱中畏罪自杀;二是谁告发了燕王和王太子;三是皇帝不忍追究她的罪责,打算送她和亲,让她嫁给匈奴乌朱单于。

刘嫮久居燕地,没少听说匈奴人的事,乌朱单于快六十岁了,年纪足可以当她大父,据说他膝下有三十多个儿子,让她嫁给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等他死后作为战利品被他的儿子们争抢,父妻变子妾,这就是所谓的不追究?

刘嫮心道,真不愧是帝后夫妻,杀人不见血,手起刀落,又快又准又狠。

张星阑这么心急,不过是入宫三年膝下只得一女的缘故,她怕她得到刘炽宠爱取而代之,却不想想,她刘嫮是宗室,是皇帝从妹,怎么可能入宫?

就算本朝民风开放,几嫁之事并不少见,皇室中也有二嫁进来的女眷,但那不是她。人活一张脸,刘炽破了她的身子,毁了她的名节,断了她与别人的君子约定,她无颜以对,唯有一死。

只是,死之前她还想见一个人。

可张星阑连这个唯一的希望也给她打碎了,她迫不及待地捅上几刀,是嫌她死得不够快。原来她想见的人,是将她送上不归路的罪魁祸首。

刘嫮在张皇后嘲讽、得意、倨傲的目光中缓缓走出麟趾宫,那只歧头履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她只好穿着罗袜踩在宫巷青石板上,石板路又冷又硬,一眼望不到头的白墙黛瓦和她的狼狈、无助、绝望一般长。

她的手在袖中摩挲着一块饼金,这是来丰京头一夜,那人送给她的。

那一晚,她恳求他带她远走高飞,他没有答应;她想把自己交给他,他也没答应。直到她赌气地说要跟别人走,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块刻了字的饼金给她看,对她说皇帝雄才大略,不会一直坐视诸侯国坐大,要想跟他在一起,就要听大王的话到丰京去,结交权贵,打探消息,只有聪慧貌美的她才能保燕国平安无虞。

他还与她定下三年之约,待她凯旋就娶她为妻。

那时的她是多么愚蠢无知,被男人几句话冲昏了头,喜滋滋地抢过饼金,藏到怀里,义无反顾南下,去做她极不愿又甘之如饴之事。如果当时她能回头看一眼,是不是就会觉察他的异样,再顺藤摸瓜发现蛛丝马迹,就能避免今日之祸呢?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后悔药,覆水难收,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

三年来,她殚精竭虑,结交了不少权贵。丰京城里人人夸她颜色好,想成为她入幕之宾的不在少数,或威逼,或利诱,或膜拜,她都不为所动,小心谨慎守好门户,不教任何人得手。

只因她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现在才知道,有多天真就有多疼痛,在他们即将重逢的今天,老天爷狠狠一巴掌将她打醒,直打得她头昏目眩,五脏六腑搅到一起,剜心割肺地疼。

何其可悲,一天之内,她失了家人,失了身子,失了真心。

第2章

饼金被刘嫮握得热乎乎,与她冰冷的心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丝毫迟疑地张嘴吞下。只是没想到吞金会这么痛苦,有几次她想伸手把金块抠出来,却又生生忍住。

放不下的皆是虚妄,留不住的全是谎言和笑话。

刘嫮缓缓滑下身子,靠在冰冷的墙角,眼前浮现的却是孩提时阿母温柔美丽的模样。

那时她才三岁,记心中的阿母没有现在这般冷艳高贵,也没有王后高高在上的派头,她会将她搂在怀里,用最温柔最慈爱的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唤她。

“阿嫮,阿嫮,快快长大,阿母给你戴花花;阿嫮,阿嫮,不闹不哭,阿母带你找……”

后面不知她叽里咕噜说的什么话,反正小小年纪的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三岁以后阿母就再也没有抱过她。她自幼冰雪可人,阿翁和几个嫡庶兄长都极喜爱她,唯独阿母总对她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个叫祝余的嬷嬷和两个小婢。

阿母若一直这样便也罢了,但她对女兄却极为宠爱,一有好吃好顽的就往她房里送。小小年纪的她羡慕极了,哭着跑去问阿翁,阿母为什么要这样待她,阿翁说阿母生她难产,差点丢了性命,所以对她多有不喜,让她乖觉一些,不要总到阿母面前晃悠惹她心烦。

她难过又失落,觉得自己是个没人疼的孩子,独自跑到燕水河边哭泣。就是在那里,八岁的她遇到了他。

一个小女郎独自坐在河边哭泣多么怪异,偏偏他什么都不问,沉默地陪她坐了一下午,后来送她回家被阿翁相中,从此成为她的讲席。

他对她很严格,不止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君子六艺,若是哪样学不好就打手心,全然不顾她的翁主之尊。祝余嬷嬷说他面冷心黑,阿翁却越来越赏识他,甚至让他成为身边八大谋士之一。

次兄看不惯他,跟他比剑,被他一剑放倒,阿翁不但不怪他,还重重斥责了次兄。偌大燕王府,除了阿翁,她只怵他。

他也不是总对她凶巴巴,闲暇时他会带她去骑马。一跨上马,她就爱上这种无拘无束,风一般自由的感觉,纵马驰骋在燕地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看他像个老叟皱眉叹气,拿她无可奈何,是她最得意的事。

原来,他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他陪了她七年,看着她从总角女童长成豆蔻少女,对她的态度始终如一。而她,却在与他天长日久的相处中,遗失了一颗芳心。

十五岁生辰那天,她含羞带怯、结结巴巴地跟他倾诉衷肠,他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彼时她以为他那是害羞与自卑,是跟她一样藏爱于心口难开,是怕阿翁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她心里打定主意,若是阿翁反对,她就不当翁主,跟他做一对贫贱夫妻,耕田织布也好,浪迹天涯也罢,只要跟他在一起,一往无前,一无所惧。

……事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曾在他坚硬如铁的心湖泛起过涟漪,想见他一面的心思也被他的背叛击得粉碎。这样也好,君若无情我便休,无爱无恨,无牵无挂,走得自在。

饼金往下走得极慢,刘嫮恨不得有人能给她来上一剑,好尽早结束这非人折磨,让她快快解脱。

“——翁主,我来晚了。”

一道极为痛惜的年轻嗓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在刘嫮耳边响起,她被搂入一个陌生温暖踏实坚硬的怀抱,清冽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