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听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小心地陪了笑道:“可见您和我们世子夫人是差了层肚皮儿的嫡亲姐妹,我们世子夫人说了——您要是真有心做这海上生意,干脆就往大里做。她不要您的干股,她出两万两银子和您合股,而且日后这海货往京中这一块的售卖她管了,所得利也是两家对半分。”
宋知春仔细地盘算了一下,大大方方地说:“两万两银子尽够了,我们的身家也差不多这个数。这海货生意小有小的做法,大有大的做法。你回去后叫李家姐姐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亏谁也亏不了她!”
周嬷嬷这才笑嘻嘻地从身上脱下那件从不离身的喜鹊登枝葛紫褙子,又要了剪子裁开边缝,从褙子的夹里取出用油纸细细裹紧的事物打开,又一张一张地抚抹齐整。片刻功夫后,硬木八仙桌上满满当当全是日昇昌银号所发的面额壹佰两凭条即取的京平足纹银票。
宋知春再一次对李家姐姐的春秋手法感到由衷佩服,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钱财就让个陪房嬷嬷送了来。也是,若非有这么大的胆子,当年在京里满城唾骂宋家是卖国贼时,她还有胆量毫不犹豫地派人帮扶自家。就冲这份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宋知春站起身来冲了外面高声喊道:“来个人,去外头把老爷给我找回来!”
两家订了契约,各出股金白银两万两,广州城本地所得利十分,傅门宋氏六分,郑门李氏四分。货运至京中,由李氏负责铺面人手得利六分,傅门宋氏得利四分。
竹帘掩映的抱厦里,傅满仓心满意足地用粗壮的指头拨弄这个小小的婴孩,回头对媳妇儿说道:“论理该给孩子取个响亮的大名,可我时文八股都弃了多少年了,昨儿寻思了一晚上都没遇个合我家闺女的名字!”
宋知春把几件新裁又浆洗干净的纱地细纹的小儿衣衫折好,想了一下道:“昔年我听京中圆恩寺主持讲经,曾说佛家讲因果,有因才有果,结果有善有恶。想得善果,必结善因。这孩子机缘巧合给我们做了女儿,不若就起名叫百善吧!”
傅满仓拊掌大笑道:“这名儿好,叫起来敞气,大哥的儿子取名叫傅念祖,一听就是乡下气十足村得很,亏他自己还是个举人老爷,恁的没水平!”
宋知春听了哈哈大笑,“你也只敢在我面前胡沁,敢在你大哥面前说他给你大侄子取的名村得很?”
傅满仓恬了脸挪过来道:“这不在家里嘛!喏,你给小闺女取了大名,我取个小名可好?”
宋知春狐疑地看着他,“可不兴取什么香什么花的,城里一喊一大片!”
傅满仓面色有些扭捏,“我们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想过咱家有了孩儿该叫什么名,不论男女我都会待他有如珍宝,所以男孩我想叫宝哥,女孩我想叫她珍姐!”
宋知春心如刀割,一时泪如雨下。
眼前这个男人长得虽不英俊也不算很有钱财,可是十多年来两人一路相扶不离不弃。自己当年一心为报父兄之仇,莽莽撞撞地上了战场伤了身子不能有孕,心里虽不无遗憾可是以为这个男人好似不以为意就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才知道这个男人才成亲那会就已经想好了名字,这哪里是不以为意,分明是怕自己难过,平日里最最爽快不过的人竟然这么多年从来都没露过口风。要不是这个小闺女的到来,自己竟以为丈夫不喜欢孩子,真是大错特错。想到这里,宋知春心里柔成了水,“好,就依你,闺女大名叫百善,小名就叫珍姐。”
却有本地新雇的一个灶上婆子说:“莫要把孩子看得太重,多有人家以猫狗丑贱之名唤自家孩儿,为的就是蒙敝神鬼,莫让妖物前来索名,孩子才能平安长大!”
傅氏夫妻很以为然,问那婆子本地孩子的诸多乳名,有阿丑,狗儿,田奴,夫妻俩以为不雅一个都看不上。想到本地风俗还有男取女名,女取男名,干脆就给女儿定了珍哥的乳名。
未几收到青州老家的来信,说是傅家大嫂这胎也生了个女儿,傅家大哥给取名叫傅兰香 。知道二弟也得了个女儿,傅老娘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说有的女人儿女缘来得晚,只要能生就成,先生了女儿再生个儿子,正正凑个好字。她寻思好久给傅满仓的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招弟。
晚上夫妻俩睡在床上闲聊,宋知春说:“你大哥满篇的好话,只看你娘给我闺女取的名,就知道你娘心头得有多大的怨气啊?!”
傅满仓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也是满腹怨念,“我已经给大哥写了信,让他给老娘说一声,闺女一落地就请高人算卦定了大名叫百善,小名叫珍哥,这个什么招弟下回再用!”
傅满仓为人豪爽,其实心思有时也会颇为细腻,为女儿在广州府衙上了户籍之后,特特重新租赁了宅子,又尽数换了一批侍侯的丫头婆子。
送珍姐来的人尽数走了,只余个姓顾的嬷嬷不愿走。一问竟是贴身侍侯过寿宁侯府老夫人的老人,又见她举止有度行事颇有章法,家里也缺个老成人来指点,就给她定了三两的月例。谁知这顾嬷嬷说不要银子,她无儿无女身无牵绊,只希望日后有个养老的地方。
傅满仓挠了下脑袋,这寿宁侯府尽出奇奇怪怪的人,世子夫人面儿都没见过就敢跟他合股做生意,一个陪房嬷嬷身揣巨款就敢走千里路。想想这大概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象自家媳妇儿还敢上阵杀敌呢!
宋知春非常满意新赁的这个两进宅子,进出方便不说还带了个极大的院子。广州城一年四季天气炎热,院子里有了茂盛的花树遮挡暴晒,等日头下去了拨洒些井水再铺上竹榻草席,珍哥尽可以在外面玩耍。
六月里,广州府衙门口贴出了告示,说当今太子薨了,要大家这一个月里莫要嫁娶兴喜庆之事。天高皇帝远,城中诸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在六月十六这天到广州府衙取了出海勘合后,傅满仓就和一个平日里素来交好的友人唐天全各租赁了两条海船组成了个小船队,又雇了惯走海路的老水手,装了满满当当的茶叶、瓷器、上好丝绸后,丝毫不张扬地驶离了广州港码头。
13.第十三章 家传
待傅满仓带了自家新建的船队一离开码头,宋知春就关了大门和顾嬷嬷一心一意地带起了珍哥。此时珍哥已经三个月大,正是极好玩的时候。偏她又极爱笑,一逗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让人闻之忘忧。
新雇的灶上婆子姓陈,附近相熟人家都唤她做陈三娘,人生得乌黑干瘦偏烧得一手极好的饭菜。傅满仓平生两大爱好:一是赚钱,二是颇重口腹之欲。听说有这么一个妇人之后,特地寻来给了一个月二两的月例银子,才让她松口答应到傅家来做工。
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那陈三娘果然一身好本事。最最简单的几尾海鱼几只家禽,经她一番腌制后又加入她特制的酱料,或是红烧或是油炸或是清蒸,都是色泽鲜亮香气袭人,更兼她还料理得有一手好汤水。
广州城温润多湿瘴气重,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多注重汤水。俗语说:“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先上汤,后上菜,是当地人吃饭的特有习惯。陈三娘报上名来拿手的汤就有三蛇羹、三丝鱼翅羹、冬虫草竹丝鸡汤、老鸭薏米汤、椰子鸡汤、西番莲猪骨汤、霸王花猪肉汤、酸菜跳鱼汤等。
为了这二两月例,陈三娘有意拿出看家的本事,特特做了广州城名菜——冬瓜盅。先用半只不去皮的冬瓜为食料也为器皿,外形拿了把形状怪异的小刀飞快地刻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牡丹,内里配以肉丝、鸡丝、虾米、莲子、香菇、酸笋等十几种菜肴,经慢火炖至冬瓜熟透才能上桌。
趁着冬瓜盅上大锅蒸的时候,她又手脚极快的做了一道锦绣肉丝,这个菜由各种色泽的食料如白笋、青椒、香菇、胡萝卜、咸酸菜、黑木耳等切丝,然后与肉丝搭配而成,色调缤纷绚烂又协调。等到饭时,一桌不论造型、色泽、味道都十分诱人的菜肴满满当当地摆在桌上,望之令人口舌生津。菜蔬清甜鲜嫩,汤色如奶香淳浓郁,宋知春和顾嬷嬷等人吃得酣畅淋漓,直呼人间美味。
宋知春这回没怪傅满仓乱花银子,却心疼他在船上不知道能吃些什么?这些年跟着他走南闯北,每到一地不管是否囊中羞涩,都要到当地闻名的菜馆食肆打回牙祭。于是,心下暗暗打定主意,要跟那陈三娘好生学几道菜,待傅满仓回来时做给他吃。
正思忖间却听见门口有人在喧闹,这院子本就不大,那吵闹声清楚地传了过来。宋知春眉心一皱,珍哥吃完奶将将才睡着被吵醒了怎么办?嘱咐顾嬷嬷照应好女儿,宋知春沉了脸到大门口一看,却是陈三娘和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正在厮扯。早有好事的丫头婆子七嘴八舌的说着事情的经过,却是陈三娘的丈夫找上门来了。
陈三娘的丈夫叫叶木根,原本只是疲懒些还算个老实人,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赌鸡赌狗赌骰子什么场子里都少不了他。一个好好的家几年间就不成了样子,竟全仗着陈三娘在外面给人灶上帮佣拿点银钱回去用度。
只是女子本就势弱,那银钱还没被焐热就变成了丈夫桌上的赌资。这回叶木根不知道在哪里输红了眼,竟将注意打到了儿子的身上,幸好陈三娘每日到傅家上工时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要不然这会儿子都不知道会被卖到哪里?
被主家看到这样不堪的一幕,要强的陈三娘捂了嘴呜呜大哭,一双手却紧紧地抓了儿子的手不放。宋知春看了眉尾轻轻一挑,慢悠悠地道 :“我这里是良家住户,我们老爷也是在市舶司挂了牌子正经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州府衙门慈善堂,要不你们夫妻俩回去商量好再到我这里来分说?”
众人面面相觑,却见那叶木根面露喜色,一把抓了陈三娘的手就往外拖。此时陈三娘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把叶木根撞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拉了儿子的手道:“傅太太,您发个善心买了我们母子吧!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不但要卖了儿子还要卖了我,您救救我们母子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您的大恩!”
叶木根爬起来大骂道:“你这个死女人,哪里是要卖你们?我这是送你们去享福,那程家老爷是广州城出了名的大户人家,你去了那里凭你的手艺肯定是穿金戴银,哪里还用像这里被使唤得像个老妈子?”
回过头来,叶木根拱手陪了罪:“太太,您是外地初来的不知道,我的这个婆娘本就是我家的童养媳,我家老爹是这方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厨,从前也是伺候过官老爷官太太的人。现在,这家传的手艺让她偷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开始不听我家的使唤了。您来评个道理,这婆娘吃我们家的用我们家,手艺也是我们家传的,这回家里贫得揭不开锅了,我卖了她是天经地义不是?”
“呸!” 那陈三娘唾了一口在他面前,又啪地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太太,莫听他满嘴胡说,我从六岁进了他家的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天尽黑了还没挨到床铺边,这也就罢了。十八岁同他成了亲圆了房,次年生了儿子,在月子里倒还要伺候他。偏他生性懒散做事拈轻怕重又吃不了苦,生了重病的公爹怕一身手艺荒废失了传承,才勉强愿意指点我一二,偏偏有时候还半遮半掩要教不教,要不是我有一根好舌头,就那两三个月的工夫里头我学得会什么东西?“
被当众揭了老底,叶木根一梗脖子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我家买来的,你身上的手艺也是我家传下来的,你就是我的人,我说卖了你就要卖了你。那程家老爷吃过你一回饭菜,要买了你那是你的大造化,这可由不得你了!”
陈三娘生性要强从不肯在街坊四邻面前露短,偏今日在新主家面前脸面从里到外被丈夫扒拉了干净,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心头窝了一团烈火,干脆撕破脸怒骂道:“就为了你家买了我,我在你家当牛做马二十来年;就为了你爹教了我三个月的手艺,他瘫了在床上是我给他端茶送水伺候屎尿整整三年,最后给他披麻戴孝发送上了山。“
嚎啕大哭的陈三娘急红了眼,蓬头散发状如厉鬼:“这段时日你在哪里,在外面游手好闲惹是生非,整整三年从没有往家里拿过银子,我该你们叶家的老早就还清了。你想卖了我们母子,也行!可你但凡还有丁点良心就该给我们挑个清白的去处。那程家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广州城里谁人不知道那就是暗娼门子的窝,多少好女子被他祸害了,想让我给他去做饭伺候他,下辈子吧!“
叶木根一时又羞又恼,走上前就想伸手打陈三娘,却不知哪里伸过来一只脚,轻轻巧巧地就把他踹飞了出去。众人回过头来,就见到宋知春收回了一只秀秀气气上面还绣了紫色缠枝莲花纹的绣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