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梅紧抿嘴唇,明白事关重大立刻转身站在门口吩咐道:“乡君累着了又中了暑气身子不舒坦,各人各司其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胡乱打听不许随意出门。厨房里的灶腾一眼出来做大家伙的晚饭, 其余的灶眼继续熬煮汤水, 得了就赶紧送到正院来。”
吩咐完这些, 乌梅手脚利落地将在四门衣柜前将干净的内衣拿出来帮傅百善换上。她看着面上已经泛开一丝乌青的女主子, 忍着眼眶里的泪意问道:“乡君你宁可自己催吐也不让去找外面的大夫,肯定是有什么顾虑。您尽管吩咐,还需要奴婢们做什么?”
傅百善攥紧拳头,明显觉得手指还有力量,就知道小五一时心血来潮调制的那些药丸药膏顶了作用,就虚靠着迎枕低声道:“我吃了几口就觉察到茶点里面有问题,当时又不知道那家茶楼里有多少不怀好意的人,只得虚与委蛇扯些闲篇。一上马车就叫杨桃赶紧去京卫司给裴大哥报信,也不知道这丫头找着人没有……?
她的语调越发声弱,到后来眼睛酸涩实在是睁不开了,耳际边只听得到乌梅一声急过一声的叫唤。
不知过了多久,傅百善再次睁眼的时候就见熟悉的艾绿青帐子顶,银裹金香薰球随着室外的微风轻轻地旋转。她一动身,榻前靠的人就警醒过来,帮她重新把大迎枕拍松放好,轻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坦,厨上熬了一点百合汤,可要用一点。”
傅百善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依旧是浓眉凤目,依旧是鬓若刀裁,耳边的几缕头发却惊现了几丝灰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裴青想是意识了这点,掩饰了一下面容低低一笑道:“好珍哥,千万要好好地,你要是经常来上这么一出,我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你吓的。”
傅百善微微张嘴,却感到嗓子干涩暗哑仿佛发不出声来。
裴青忙把人诓抚在怀里,缓缓道:“莫急,我悄悄请了吴启廉吴老太医过来看了,大部分的毒素都让你催吐出来了。嗓子稍稍歇息两天会好的,还有小五给你做的药丸还算对症,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大的干系。只是……”
傅百善听他言语吞吐一时大急,一双杏仁大眼里是从来未有的惶急。裴青双眼平视,一字一顿地道:“珍哥,我们又有孩子了,只是他来得实在是不巧。因为时日还短,吴老太医也不知道这毒素会不会影响到孩儿,他让我们好好考虑一下这个孩儿的去留。”
眼泪就成串地掉落下来,傅百善难以原谅自己的疏忽。小妞妞今年已经要满两岁了,大家伙常常戏言什么时候再生个儿子,她和裴大哥也时常憧憬儿女双全是什么模样,没想到这孩子以这样一种方式宣告自己的到来。她紧紧地抓住绣了百子千孙纹的缎面被褥,张开嘴无比坚定地做了一个口型。
裴青心如刀绞,他知道傅百善下这个决定是有多么的艰难。也许日后的生活都会让今日的这个决定搅得一团乱,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结果。不过在这之前,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就要想好他们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书房里,刮了胡子净了面洗了澡的裴青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后,沉声问道:“将你那日看见的听见的全部再重复一遍,一个字一句话都不许漏掉!”
事情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杨桃想起当时的场景依旧吓得砰砰直跳。她强制镇定下来,慢慢地从出宫门开始说起,乡君回家的途中看见玉泉河边的花开得极好,临时起意想到岸边的花圃里买几盆花带回去,不想就碰到了彰德崔家的大姑娘崔文樱。
崔姑娘很殷勤,极力邀请乡君到前面的雅茗轩里去喝一杯茶,说往日有言语无状的地方还请乡君原宥。再有她的长嫂行事有差池,实在与她不相干。乡君见她言语诚恳,又是个姑娘家不好给她没脸就答应下来。
雅茗轩里没有几个人,店里的茶博士送上来茶水和江苏茶点。崔姑娘一一劝茶,偶尔自己也喝点吃点。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乡君推辞家中还有年幼女儿需要照顾,就先行告辞了。
当时杨桃心里还在奇怪,小小姐跟着外祖父外祖母到庄子上玩耍根本没有在家,乡君为什么还要扯这个谎话呢?结果一上马车,乡君就从袖子里倒出一小堆点心渣滓,还吩咐了两件事。第一,到雅茗轩对面的店铺里躲着,看里面跟崔文樱一路出来的是什么人?第二,看清楚人之后立刻到京卫司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给大人。
杨桃已经十七岁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严肃的女主子。
她的胆子素来小,但是好在格外听话。在马车拐弯处瞅了空子溜下来,又找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地,连眼睛都不敢错一下地盯着雅茗轩。大半个时辰过去后,直到她腿脚都酸麻了之后,才从茶铺里迤逦出来几个人。崔文樱面露殷勤陪送的人,就是曾经和乡君在撷芳楼里有过口角之争的德仪公主。
那个面容清秀的青衣女人虽然披了一件长斗篷,但是头回在撷芳楼里随侍在一旁的也是杨桃,所以她认得德仪公主的样貌。因为隔得远,杨桃不敢太过靠近,只听得见德仪公主和她身边的侍女说了几个字,……催命符,……殒命,……夙愿。
仅仅是这几个字就已经足够了。
裴青虽然已经极力压制,额上的青筋却是一道道浮现出来。这副模样实在像要吃人的样子,坐在一边的程焕就咳了一声,转头轻声问道:“你真的认清那就是德仪公主本人吗?你陪乡君进宫教习四皇子,是在宫里头见过她吗?”
杨桃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奴婢每回进宫都在一个小屋子里待着,哪里都不敢走动,根本就没有见过一个宫里的女眷。那还是前年,乡君刚刚怀上小妞妞时到撷芳楼例行看帐,那位德仪公主非要乡君给她磕头下跪请安。乡君以在宫外不认识公主躲过去了,没想到这个狠毒的女人在这里设埋伏呢!”
裴青捏了捏眉心,微微点头道:“这回你处置地很好,先下去歇着吧,这回你当记首功。等乡君好利索了,让她亲自奖赏你!”
看着人恭敬退出,程焕才缓缓道:“她们主仆二人从雅茗轩出来时,乡君已经知道自己中了毒。却还是留下杨桃负责侦看消息,果然逮住了德仪公主这个幕后主使。只是不知道这位公主为什么对乡君抱有恶意,听杨桃叙述这好像不是一回两回了!”
裴青咬牙切齿冷嗤一声,“不过是寡妇发春,以为将珍哥怎么地了就想光明正大地嫁进我裴家的门。真真是痴心妄想歹毒至极,也不找面镜子好好地照照自己,就那样一副尖嘴削腮的模样,嫁一回就要当一回寡妇的扫帚命,真把自己当做一盘大菜了!原先我没把她当回事,谁知她竟敢朝珍哥下手,真是寿星公嫌命长自个找死呢!”
程焕狠咳了两声,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裴青这般气急说话这般刻薄的模样,想来这回这个所谓的德仪公主真的把他惹毛了。他虽然没有见过那位金枝玉叶,但是可以想见她日后的光景不会太好。细数这两年以来,坑或者起意坑这两口子的人,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裴青在书案后闭目想了一阵,再睁眼时已经一派镇定,“先生,我想这样办,你帮我参详一下看行不行……”
程焕一个机灵猛的惊醒过来,听着裴青的计划眉角不禁狠狠地跳了两下。心想惹到傅百善还有两分活路,惹到这位面冷心更狠的爷,德仪公主你也是太会挑人了。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皇帝老爷的女儿呢,这样睚眦必报绝不过夜的主,碰到了就只能自认倒霉。
332.第三三二章 相思
宫城,锡云殿。
德仪公主闻听消息后, 手中嵌了八宝如意的象牙梳背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 她惊讶地问道:“你有没有打听错,傅百善到现在还活着,这绝无可能。那是掺了相思子的茶点, 当时虽没有症状, 但是一日过后就会出现恶心呕吐痉挛昏睡, 七日之后就会因血尿脱水而死。人人都会以为她是拉痢疾, 她怎么会没事?”
贴身宫女叶眉也是满脸的疑惑,“奴婢派了两个小宫人出门,特特绕道平安胡同的裴宅去看了。大门口没有办丧事的痕迹,进进出出的人也很正常。先时留在那里的人也没觉得有异常,只是说咱们回宫那天,在京卫司上值的裴大人回去得比平日要早一些,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呀?”
德仪公主仔细寻思了半天,终究不得其解, “相思子剧毒无比却无色无味, 傅百善不可能发觉茶点里面有毒。等她走后,我还特特看了那些盘子,果然是每样都动过的, 就说明这些茶点的确是到了傅百善的肚子里。难不成她是神仙下凡, 吃了这些东西还能安然无恙?”
叶眉就惊疑不定地道:“奴婢听说她能隔岸射杀敌寇, 当年在秦王殿下的红栌山庄救起晋王殿下时, 举着一个大男人跟玩似地, 莫非她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本事?就比如那些□□对她根本就没用!”
德仪公主心下烦闷,她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适宜的机会。先劝诱崔文樱将傅百善带到雅茗轩,又呈上一桌精心烹制的茶点。寻常人只要用上几滴就已足够,宫里一只驯养的猫只用了一滴,七天后就死得透透的。为保险起见,那些茶点里她整整倒了一整瓶千金购来的相思子。
这个□□的名字取自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听起来虽然香艳可却是一等一的毒物。自从心底里有了那个念想之后,德仪公主就辗转得到了这个宝贝,务必要将那个鹊巢鸩占的妇人一击毙命,好成全自己的余生幸福。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德仪公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叶眉点醒了一句,当时在那间茶室里只有傅百善和崔文樱,要是傅百善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中毒,那么这一环差错的地方只能是崔文樱,或是故意或是无意地流露出了破绽。
德仪公主细想之下只能如此解释,一心认定是崔文樱做了手脚。不禁咬牙恨道:“就这样瞻前顾后妄想处处周到的性子,还想肖想我二哥的人。真是不知所谓,难怪一回又一回地与秦王妃的宝座擦肩而过。她肯定想做个手不沾血的好人,就示意傅百善少用些茶点就是了,难怪那乡下丫头这么久都没事!”
德仪公主想到绸缪许久的计划就这样以失败告终,终究有些不甘心,侧身道:“前日我听刘母妃念叨,说崔文樱回彰德相看的人家有一个挺般配的子弟,两家还没有最后说定呢,那人就得了急病没了,她祖母方夫人无法这才又把她送回京城,打量京里还没有人知道呢。刘母妃还悄悄感叹,幸得没有说给二哥,要不然这样命硬的女子谁压得住?你使点银子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也给她一个教训!”
女子的名声何等重要,主仆二人就这样给崔文樱定了罪。叶眉也暗恨崔文樱两面三刀阴奉阳违,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得了。她低头应命而去,心想势必要将崔文樱命硬克死未婚夫婿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最好让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谁要她对主子的事不上心来着。
第二日,德仪公主侍候完刘惠妃梳妆后陪笑道:“母妃,今日我想出宫去看看,想重新购置一些衣物,您不是说我以往的衣衫太过黯淡吗?”
刘惠妃就瞥她一眼道:“这一向你出宫很勤密啊,虽说你父皇不怎么管你,但是你既然住在宫里头就得守些规矩。更何况……你的身份不同,要是惹得那些老古板上些奏折弹劾就不中听了。”
德仪公主脸色一变,什么身份,不就是寡妇吗?就强笑道:“儿臣注意些就是了,委实是这回在店里定下了衣服,要是不去取的话别人会笑话我没有信用。虽然人家不知道我是一国之公主,但是始终是没了颜面。”
刘惠妃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重,就和煦笑道:“好了,不过是让你谨慎一些。听你父皇说,北元那边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派人过来求娶公主。两国交战了这么多年,一会打一会和的,也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