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斯道:“我……我现在不能行动。你……在这里吃饭?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不忙……嗯……你这几天休息了没有……”
兰斯肩上创伤仍裹着绷带,脚在那场鏖战中导致轻微骨折,一直躺在床上,他很想和郑融多聊一会,又不敢耽误他太多时间。
郑融推来轮椅:“说实话,我的思考在某个地方卡住了,我想在城里到处走走。”
兰斯想了想,郑融已不客气地搬过兰斯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说:“挪……使力……”
兰斯痛苦不堪地坐到轮椅上,重重出了口气。
郑融取来毯子,盖在他的身上,推着兰斯走出医院。
“项羽呢?”
郑融耸肩,他朝护士简短交代,便把轮椅推出了地下城。
医院的外面是堪比天梯的漫长台阶,台阶旁有一条手扶电梯,缓缓上行。
“去什么地方?”兰斯茫然回答。
“朝圣。”郑融回答。
郑融:“这条天梯,只能上,不能下,是一条传说中的不归路,你看……”
兰斯靠在轮椅背上,静静看着台阶中拾级而上的人。
老人,病人,女人,残疾者。
台阶旁的栏杆上绘满雕塑,刻着形形色色,姿态各异的神祗。
身披斗篷,肩扛镰刀的北欧死神赫尔;埃及死神阿努比斯;印度掌管生与死的湿婆;西藏的佛,中国的地藏王菩萨。
一名男子拄着拐,每艰难攀爬数极台阶,便放下拐杖,认真拜伏。
兰斯与郑融缓缓上升,郑融冷漠的目光,兰斯悲哀的眼神驻于那男子身上,他的表情虔诚,逐渐远去,躬身以额头触地,朝着天梯的顶端行一个大礼。
“他们有个规矩。”郑融低声说:“觉得活不下去的人到地面等死,把生存名额让给他们的孩子。”
兰斯回手,按着郑融握紧轮椅的手背,温柔地问:“所以呢,我们也去等死?”
郑融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答。
台阶上的朝圣者接二连三直起身,或陌生,或复杂的目光投向他们。
兰斯说:“回去吧,我的宝贝,或许当你寻找到了真相,他们就可以不用再跋涉这条痛苦的道路,走向死亡。”
郑融喃喃道:“我也很迷茫,我也……无从索解,我的思考就是卡在了这里。”
“生命到底是什么。”
电动扶梯到了尽头,郑融把兰斯推上平台:“我们已经破译了大部分玛雅星人留下的符文,但有一点始终想不通……这至关重要。”
“他们的生命已经是永恒的了。”郑融站在平台顶端,远处地下城的人已成为无数小黑点:“他们在追求什么?”
“整个宇宙中,所有生命的形式应该是朝着永恒的道路不断进化。”郑融低声道:“他们是终结体,但为什么也会开始恐惧死亡……”
他们在一座巨大的雕塑前停下了脚步。
那座雕塑上几乎凝聚了东方,西方所有神祗的特征,唯有面容模糊,背后参天的双翅舒展,直欲飞起,上百只手臂各持象征的法器,或是十字架,或是佛珠,或是剑与花朵。
石雕的长裙以一个飞扬的姿势凝于半空。
“希望之神。”兰斯念出了碑座底部的数百种文字的一种。
“虚构的希望之神。”郑融明白了:“寄托新生的地方。”
兰斯不安地说:“这里是地面了?”
郑融转过身,推开终点的一道小门,海风吹入,黄昏时分无边无际的灿烂金光洒了进来。
他推着兰斯走出西风地下城,二人立足之处是千韧峭壁,背后夕阳沉金,于山后缓缓落下,把它宏伟的光线投向整个海面。
海鸥啼鸣,展翅而飞,一望万里的海岸线上,到处都是或坐或卧的人,地球千万年的海潮拍打着峭壁与岩石,卷起微腥的气息。
“老师说过,物理学与所有学科的大一统,宇宙的终极目的永远无法得到答案,因为我们置身宇宙之中。”郑融吁了口气,抱膝坐在轮椅一旁,继而把双臂枕在脑后,于山崖上的平地躺了下来。
郑融喃喃道:“就连那位‘神’,最初的玛雅星母舰舰长,也无法窥探他存在意义的万中之一,兰斯,你觉得呢?”
“老师说,灵魂与思想无穷无尽,永不覆灭……它们游离于广界宇宙中,终有一天会回到我们的世界……”
郑融看着东面奇异的天空,它随着阳光的远去而变幻为绮丽的绯红,继而是玫瑰红,最后黯淡下去。
群星出海,浩瀚银河拖过天顶,在西风城的天空上竞相闪耀。
兰斯坐在轮椅上,仰头望向星空,海风平息,地面燃起千万篝火堆,竞相辉映。
“郑融。”兰斯说:“我觉得……我们人类。”
“我们人类。”郑融出神地说。
兰斯说:“我们这个族群自从出现以来,就有着十分顽强的生命力,它由你们华夏族,日耳曼人,乃至无数从不畏惧死亡的民族烈士构成。”
郑融说:“但现在的死亡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
兰斯说:“不,永生从来就是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的追求……”
“不。”郑融打断道:“你错了,兰斯,生命进化的道路,终极目标就是永恒,他们不断改造自己的身体,令寿命越来越长。”
兰斯不与郑融争辩,许久后说:“我们以族群的永生,代替了每一个单独个体的存在,新的婴儿不断出生,苍老的血液逝去,当族群面对覆灭之灾时,又有更多的人勇于斗争,你们中国有句话……”
郑融沉吟片刻,瞳孔中映出灿烂的星空。
“虽千万人而吾往也。”郑融说。
“郑峰、李应。”兰斯沉声道:“我们都只是族群的一分子,就像人类身上的细胞,新陈代谢,生老病死,包括你,你继承了郑峰的遗志,他的回忆交给了你,李应的回忆交给了你。”
“上一次的科研报告上,你也提到了,不是么?回忆即灵魂,他们的灵魂终有一天我们死去,但人类群体像一棵蓬勃的大树,依旧焕发出无法比拟的生命力,玛雅星人只剩下一个孤独的个体,所以他永远不可能战胜我们。”
“不可能战胜一个充满智慧与勇气的族群。”
“或许吧。”郑融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安静地闭上双眼。
兰斯没有再说话,浪潮翻天覆地的卷起,拍打在峭壁边缘,溅飞白沫,郑融的脑中浮现出小时候与郑峰的回忆。
中国全境撤退时,他们本来是随着军队西迁的。
郑峰带着郑融,跋山涉水,跟随难民们来到了好望角,他们的父母则接到联合国防御联盟的调派,前往北爱尔兰。
极目所望,长长的海岸线上都是黑人,郑融蹲在礁石线最末尾,走不动了,郑峰回身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跟上逃难队。
“哥,我不想进去。”郑融说。
郑峰安抚道:“外面危险,听话。”
郑融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诉说对父母的思念,郑峰仍是个半大小孩,根本劝不住郑融,许久后,他直起身,让郑融下来,脱了弟弟的鞋子,交代他坐在礁石上,自己前去寻找军队交涉。
有人过来,想把郑融带走,郑融只是近乎冷漠,仇恨地盯着陌生人,好心的非洲居民语言不通,只得作罢。
郑融歪在礁石下睡着了,郑峰回来抱起他。
“哥……让我再睡一会。”郑融说。
郑峰说:“走了,哥带你去北爱尔兰找爸妈。”
项羽低声道:“外面冷,怎么跑这处来了?”
郑融睁开眼,看着项羽。
“我梦见我哥了。”郑融道。
项羽背起郑融,兰斯的轮椅跟在身后,军队派出的搜索小队蜿蜒护送他们回去地下城内。
“梦见了什么?”项羽莞尔道。
郑融低声说:“梦见他带我回北爱尔兰找爸妈……在英吉利海峡等国际人道救援组织的船……”
兰斯问:“是在我们还没有认识的时候?”
郑融悠然道:“比你和我哥哥认识还要早。我们上船渡海,发现有个小孩,全身很脏,躲在船舱的角落里,是个偷渡客,就是李应。后来我们在北爱尔兰等了很久很久……等了足足一个月”
三个小孩,在白雪漫天的入口等候地下城开门,郑峰终于把亲弟带回了父母身边。
一眨眼,近二十年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项羽说:“战争完了之后,郑融,你想去做点什么?”
“想回家。”郑融喃喃道。
然而北爱尔兰已经毁了,所有能代表家的东西都不复存在,唯余一片灼热的,贴着自己心口的芯片。
当夜,研究中心。
郑融说:“各位,有什么新的见解?很抱歉我迟到了。”
学者们纷纷表示无可奉告,并十分疲劳。
郑融开始主持第六次会议,刚清理了资料,叩门声响起,一名军人在外等候。
“老师想见您,有非常重要的事,郑融博士。”军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