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投笔而去,走到这林屋外的一颗巨木旁站下、背了手,似是在远眺。
偏这时候穹顶的天光微倾,自树叶缝隙当中照射下来,正将他笼在其中。
于是只见远处苍翠延绵、雾霭茫茫。而这李云心修长挺拔的身形独个儿沐浴在淡金色的天光中,衬着身旁高大粗壮仿若巨神宫殿撑柱的巨木……肃穆宏大与他个人的悲凉萧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一副色彩浓重的画儿,定格在辛细柳的心头了。
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
这所谓的渭水龙王、盖世妖魔……也许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什么是情。
但她忙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驱逐出胸膛,只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幅画上。
可偏又想起此前……初见李云心时这魔头的举动和微笑来。一种奇怪的情感在她心中逐渐蔓延。之所以说是奇怪是因为……辛细柳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当与“情爱”无关。可既是与情爱无关,又只是同这李云心相见、接触不过几个时辰罢了——
为何自己的开始慢慢地……变得很容易被他撩拨起心绪来了?
就仿佛被他下了咒!
因着心中这个念头,她皱了皱眉。又觉自己或许是想得太多。毕竟……第一次见到云山之外的画道修行者。且功力竟如此精深。因此被震撼惊艳,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吧。李云心这人是极危险的。他可是——
想到此处,她便深吸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无意中闲聊一般轻声道:“龙王……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了么?”
虽没有神通,但毕竟肉身的修为还在。林间除了虫儿鸟儿的鸣叫又没有旁的声音,因此饶是轻声说,听得也是清楚的。
听了她的话,李云心过一会儿才微微侧了脸来看她:“我能有什么伤心事。”
他侧脸,淡金色的光线便打在他的侧脸上——轮廓分明、层次清晰。漂亮得像是最高明的丹青道士笔下的一副画儿——好看得一塌糊涂。
这情景叫辛细柳心头微微一跳。但她再将这一跳压下了,深吸一口气,忙叫自己微微一笑道:“还以为龙王想起了从前身边的那些姑娘。什么尹雪若、白云心、红娘子……龙王拿捏了她们玩耍,叫她们伤了心——难道这时候想起来,自己不会伤心的么?”
——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亦觉有些不痛快。几乎就要闭口敛容沉默地坐着、再不看到他那张脸了。
可偏放不下!
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又后悔,一颗心忽然提起来了,仿佛没着没落地悬着——然而她一时之间,却又不晓得为什么悬着了。
于是,看到李云心的侧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来。
明明他的嘴角轻轻上翘了。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长且浓密的睫毛又微微下垂、在面颊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他这笑有些黯淡。
黯淡且……看着是很落寞的。
“什么叫玩耍呢。”他这样笑着,声音却略有些悲凉。他眯起眼睛、往天边看,轻叹一口气,“孤独两个字,拆开来看……童子在瓜田荫下玩耍,巷中细犬逐虫蝶而去。可这一派热闹光景,都是别人的,独与我无关。这便是孤独。无人懂我……无人陪伴我。在这种时候……是很想抓住一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清淡透亮。像是悠远夏日里明媚阳光中绿叶落下的声响……又像是冬日温暖的火堆旁细细碎碎的噼啪声。听着叫人觉得温柔伤感,好似呼吸重了都会惊了他。
“许多人在许多时候说些情真意切的话,发下誓言。然后岁月匆匆时光流过去,话语被忘记誓言被背弃……世人就说他在玩耍。”李云心边说,边慢慢转了身。他一般的脸颊隐没在阴影之中,泛着冷光。而另一半脸颊则沐浴在金光之中,温暖柔软得叫人心碎,“可那些山盟海誓在被说出口的时候……别人又怎么知道,不是真心的呢。”
“独孤的人啊,像溺水者。他会很想抓住身边的每个人,叫自己挣脱出来。他会很想要找一个人陪伴分享——至于那人到底适合不适合……则不是一个溺水将死的人会考虑的事情了。”
“将这样的事……说成玩耍。细柳不觉得,也是很残忍的说法么。”
辛细柳悬起来的心,便忽然落下来了。这一落……倒仿佛一直落在了雪山气海里,激荡起些什么。柔软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慢慢翻涌。她忙深吸一口气、又将它们强压下了。
可心里却终究再生出某种微妙情绪——仿佛些微的惊喜与如释重负混杂一处。偏又有点柔柔的尖酸意。
便是这样的情绪驱使她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这么说,倒是龙王真心对待她们……只是后来觉得并不合适了、才分开?听起来倒像是……有情有义了。”
李云心又微笑,笑容里还有悲凉气:“那尹雪若……遇到她的时候我刚到渭城,算是孤苦无依吧。”
“她爱慕上了我,每天来陪伴我。我又何尝不爱慕她呢。可……后来惨死了。你知道是因为谁么?”
辛细柳张了张嘴。但顿了顿,只是说:“知道一些。”
“所以你也知道那人后来如何。”李云心叹气,“杀了他,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她,谁能说得清呢。又有那红娘子……也是以真心对我。”
他凄楚地笑:“我是个孤独的人。又何尝不想真心对她呢。然而我与她的君父洞庭君……仍有仇怨。我又……岂忍心叫她夹在当中、左右为难!”
“所以你可知道还有一句话……放手是我给你最后的温柔了。”
李云心说这句话的时候,眉头略皱了皱。在辛细柳的眼中,这微皱的眉头似乎意味着痛苦的情绪。
也因此,她一愣——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时间竟有些痴傻了。只觉得这话说得巧妙好听,然而又的的确确悲凉无奈。很想……再听一遍。
却也不晓得说什么好。竟有些后悔问起这李云心的伤心事来。
然而李云心微微闭了眼睛,长出一口气:“白云心啊……你当她是什么人呢。”
“金鹏王的骄女,行走世间千年。岂是我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人能够配的上的。她给我的情感,我……不敢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睫毛微颤,忽然背过了身。
又沉默好一阵子,才摇摇摇头,笑起来。只是这时候笑,声音已经爽朗干脆,再无半分凄凉了。
“哈……说着玩罢了。终究都是玩耍——”他连声笑,却并不回头,“把你也唬住了吧。”
但辛细柳却并未笑。
反倒更叹一口气。
悲惶凄凉又孤独的人是可怜的。可是……既悲惶凄凉了,却连这些情感都不好轻易流露,只得用笑来掩饰的人,似乎才更可怜一些吧。
李云心……到底是怎样的人?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又低头看李云心先前题在画上的那四句诗——
酌酒与君君自宽,
人情翻覆似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