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在头脑当中生出来,倒是叫她头一次体会到……某种奇异的情感。但其实倒不是什么“爱”、“恨”之类的玩意儿。她行走世间足足一千年。在这一千年的时间里,怎么会没有遇到过什么有趣儿的人呢。遇到了有趣儿的人、喜欢上了也算是平常事。
虽说她这样高傲的女妖可不会如同那些境界低微的小妖一样,与凡人做什么以身相许的勾当。可泛舟湖上、抚琴唱和、吟诗饮酒之类的风雅事,也是会做的。只是……一千年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她在这一年里喜爱上一个人,偶尔想起来了去瞧瞧他——这个偶尔常是以几年、十几年为的单位的——两人说些风花雪月的事,便能体会到人世间的“情”与“爱”。
但可叹的是,这样的情与爱也都并不能长久。因为那些世俗间的男子,竟都是薄情郎、负心汉——她喜爱上了他、他也喜爱上了她。两人两情相悦之后、这白云心只出去游玩了些时日——不过是短短几年、十几年罢了——再回去见的时候,那些凡人男子便每每都已婚配、诞下子女了。
再见她面,倒振振有词地说什么“以为你再不回来”之类的话儿。这种人便叫她恨、叫她将从前满心的喜爱都化作了恨——就都连着妻儿女子都杀了。
——她杀的,可都是负心人!
因而她倒是体验过“喜爱”的滋味。可要知道一种滋味,也是会慢慢被忘掉的。凡人的生命短暂,譬如朝露。体验过了一种情感、还未等忘却便已死去。因而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他们却不晓得——白云心却晓得——爱的滋味、恨的滋味,其实都是可以被忘掉的。
只要你活得足够久。
或许在一百年前、两百年前她晓得什么是爱。可过去许多的岁月,又忘记了什么叫爱了。
因而即便如今面对李云心、她重又生出了“喜爱”的感觉,也并不会觉得奇异。
叫她觉得奇异的情感……乃是“绝望”。
这倒是她不曾体会过的别样情感。
因为她晓得世间的妖魔们,大多是什么模样的。
凡人的心虽善变、虽薄情负心,可总归是很柔软的。但妖魔的心——倘若有心的话——都是坚硬冷酷的。她自是妖魔,因而最了解妖魔。所以要去寻什么情爱的时候,从不想着从寿元与她一样悠长的妖魔当中去找。她晓得那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妖魔的世界与玄门的世界,是冰冷残酷的真实世界。在这里情与爱都是如同尘埃浮云一般的东西,很容易就被抹去。
而只有自以为活在现实当中的人类世界里、那些小人儿们,才会将许许多多的年岁与精力耗费在那种东西上面。
可现在她知道,李云心也是妖魔。
且……他做人的时候像妖魔。如今成了真妖魔,便也是妖魔当中的妖魔了吧。
她晓得这一点。便晓得……煞君与她想的,或许是真的。
李云心……当真不在乎她的生死。而且在云山上找到了什么法子、要驱策两具骸骨将他们这些妖魔赶尽杀绝的。她对此也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
因为这的确是妖魔会做的事啊。
她由此感到绝望——她本以为自己终在妖魔这里、找到了只有在人的身上才能找到的东西。可如今意识到,那仍是空幻罢了。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是她因为忘记了“喜爱”的滋味,昏了头脑吧。
但更加绝望的是——她竟然会因此而感到绝望!
她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什么深不见底的泥潭里。这是她从前没有过的体验。这叫她绝望又惶恐。
因而她沉默了好半晌——放任这些情感在心里激荡了好半晌,才在夜色中轻出了一口气:“也许吧。”
这三个字说出口,便又嗅到夜风里的微腥味儿——巨大的骸骨,约莫再有十几步便要踏上这山岗。夜风将它们的气息送了过来。那是一种叫人不寒而栗、手脚麻木的气息。
但煞君似乎并不很意外。她便低叹一口气,转了脸扬声道:“你们现在可知晓了?”
她这话却不是对白云心说的。而是对一干重折返回来的妖魔说的。
那驼驼老祖带一众妖王远遁,却遭遇了此前煞君遇到的状况——这片天地已被封死,他们一时之间不得逃脱。因而只能折返回来问煞君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如今听煞君这一句,便都愣了。
而后,瞧见这黑袍银甲的大妖慢慢将身子挺直了。她此前在山岗上站立着观战,便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可那剑是藏在鞘中的。到如今这时候,利刃才出了鞘——
强大的气势自她的身上发散出来。她暗金色的乌发也焕发出微微的金光。她直视即将到来的两具骸骨,眼中半点畏惧也无,反倒不复此前的沉寂、有了昂扬的斗志——
“我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早晓得走不掉了。有人想要将我们统统葬在此地。”她沉声道,“但本君在此——只要你们肯效命,本君就保你们的命。今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