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竹身后紧跟着一人,车队再行走一段,沈如茵便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头发半白,面上微布皱纹,唯独那双眼睛炯炯如炬。他的容颜看起来虽有些苍老,但此人骑马时身躯挺拔,颇有一股傲人的风华。
这风华,是沈如茵日思夜想,不能再熟悉的风华——
宁扶清。
她不知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模样,但她仍然能够一眼认出他。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宽阔的肩和他铮铮的脊骨,皆是她最熟悉的那一个。
天色阴沉,一阵风刮过,仿佛是又要下雨的征兆。
长街上的那个人鬓发被风掀起,他原本笔直指向前方的视线似乎受到某种指引,忽然转向了街旁酒楼二层的窗户,恰恰,将那名几乎露出半个身子的女子纳入眼中。
于是沈如茵便眼睁睁看着那原本稳稳当当坐在马上的男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将马儿勒得凄惨长嘶一声,拔起马蹄便一举破开了前方人群。经过沈如茵所在位置的正下方时,他竟还能来得及抬头对她做了一个手势。
沈如茵知晓他的意思,来不及心疼他如今变化,便先有无尽喜悦涌上心头,叫嚣着逼得她迫切地提起裙裾跑下楼去。
她自后门冲出去,还为站稳便眼前一花,随后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便落在一人怀中。
身下的马儿尚在疾驰,而她已经感受不到马背上的颠簸,满心只有身后那人在她耳边起伏不定的喘息。
腰上那只手如往常一般有力,将她紧紧禁锢,叫她动弹不得。她低下头,珍之重之地握住那只手,蓦然泪如雨下,仿佛这些年来受的所有委屈,都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一切苦痛与思念都从那双眼睛中涌出,再大的风也止不住。
她的心忽而变得轻松起来,那些沉甸甸压在她胸口的东西,此时都有了依靠,让她得以重新呼吸。
什么也不怕了。
她想。
身后那人久久没有开口,而她亦没有要问问题的心情。
还有什么值得在意呢,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回来了,只要他还要她。
一路如风,直到城门近在眼前,她的头脑才猛然清醒了些,连忙拍打着他的手背,嚷嚷道:“别跑了别跑了!再跑就出城了!”
虽然大黎盛世,京城的城门从不关闭,但跑得太远总归不妥。他方才那样肆意张扬地在人群眼皮子底下逃脱,此刻若是又出了城门,说不定再回来时,便不能站着进城了。
身后一阵轻笑,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些,但依旧好听得不像话。
“不怕,”他的唇温柔地挨着她耳垂,“我有分寸。”
她觉得痒,略略侧头躲避,无奈道:“你这个人……有时真是很胡闹……”
“是很胡闹。不仅胡闹,我还变得又老又丑。”他更用力地将她往怀中带,搂住她的手臂微微颤抖,语气中带了些试探,“你还愿意要我么?”
她心疼地摩挲着那只粗糙的手,仰头靠在他胸口,一双眼睛正好能看见他的下巴。
那下巴上有细微的胡渣,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又顺着抚上他的脸,笑道:“谁说你又老又丑?你即便老了,也很是好看。”
第96章 叙情
天色昏沉起来, 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宁扶清调动缰绳停下来时,沈如茵只看见眼前那被暗夜映染得漆黑的河水。
宁扶清率先下了马, 朝她伸出手。她盯着这只手看了许久,才近乡情怯地有所回应。
两掌相接,她几乎被他抱下马,随后他便再没有放开她。
沈如茵心如擂鼓, 激动之情彷如初见。
都道小别胜新婚,而他们这长久分别的重逢, 更叫人肝肠寸断。
晚风凉凉拂过,带起林中一片沙沙轻响。他仿佛受了那风的刺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 留下一串她措手不及的惊呼。
行至河边一块大石旁, 他将她放在石头上。
还未坐稳,那人便托着她的腰倾身压来, 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低头摄住她唇舌。
一个,糅杂着千许怜惜与万般辛酸的吻。
她闭上眼睛,愈发喜悦,也愈发委屈。
宁扶清手指感受到温热的湿润,心中某处被拨动得一颤, 多年来如履薄冰紧绷着的那根弦忽地便断了, 他恍惚能听见那声清脆的响。
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心冷得发硬, 什么高傲自尊全都不要,只为了这条命在为数不多的良知里苟延残喘。
如今他的胸膛里面空空荡荡,仅能将眼前这人揉进骨血中填补满了, 才真切地晓得做人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略离开些,沉沉目光焊在她未干的双颊,凝视许久,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一声若有若无烟雾缭绕般的叹息,以及那跋涉过漫漫时光的四个字:
“我很想你。”
沈如茵就在这四个字中失去了自己最后一道防线,再也难以抵挡喉咙间的那股疼痛,呜咽出声。
她握拳捶向他胸膛,控诉一般歇斯底里:“你想我!你怎么好意思想我!你知不知道我等得快要绝望了……你为什么一点消息也不肯施舍……所有人都望着我,可我撑不起!我怎么撑得起……”
宁扶清无声地任由她打骂,纵然有千万条苦衷理由,此刻他也不愿说出口。
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在那样渺无希望的日子里,独自撑起偌大的华阳阁和一个口不能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