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真好。”我喃喃地说。
“对,远离城市至少有这一点好处。”
细碎的桂花随风飘落到我身上,我拈起一朵,凑到鼻尖闻着那甜蜜的气息:“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大的金桂。”
“以前我家有一株桂树,比这棵树还大,可惜……”梅姨摇摇头,没说下去,“空闲的时候,我喜欢到这里来坐坐。”
我们隔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孔上细碎纵横的皱纹和斑点。我一向被人夸赞比实际年龄年轻,但我自己知道,皮肤因天生肤质再加上后天护理,能够保持相当长的青春状态,但眼睛无法骗人,时间在不断为我们增加阅历的同时,也为我们写下岁月痕迹,最早改变的就是我们的眼睛。我早就不再有少女的眼神,而梅姨的一双眼睛却是清亮平静的。
“梅姨,我没想到你跟我妈妈一样是医生。”
她莞尔:“不一样啊,你妈妈是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大夫,我只是接受初步培训的村医,可以为附近乡邻处理一点简单的病情,碰上复杂的病例,一定要往乡卫生院或者更高一级的医疗机构送的。”
我妈妈是医生,我知道行医是高尚的职业,可是十分辛苦,而当乡村医生尤其清苦崇高。这里远离城市,偏僻荒凉,我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永远留下,成为一名农妇。我迅速在心里算了一下,从她下放那年到现在,已经将近四十年,超过半生了。我把自己的烦恼强加于她,真的说得过去吗?可是,我又怎么能够做到从这样的疑惑中解脱出来。
“梅姨,何原平是谁?”
“你怎么会问起他?”
“我找到你以前写给我妈妈的一封信,提到了这个名字。”
她迟疑片刻:“他跟我一直是邻居、同学,当年也插队到了这里。”
“他和我妈妈……是什么关系?”
“可可,那是过去太久的事情,如果你妈妈生前选择不对你提起,我觉得你就没必要在她过世之后继续探究。”
“梅姨,我妈妈有她的少女时代,有完全跟我无关的一段生活,甚至还有跟我父亲无关的情感经历,这些我都能够理解,我无权翻检什么。可是,”我停顿一下,艰难地开口,“我现在最大的困惑不是关于她的过去,而是我自己。我今年三十四岁,梅姨,在这个年龄,突然知道自己与父亲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怔住:“你确定?”
“我们血型不符,我悄悄去做了dna鉴定。”
当然,我没有惊动父亲,而是软硬兼施,强拉着百般不情愿的子东去做的,结果表明我们只有一半亲缘关系,同母异父。
“我实在没办法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所以我必须找到一个答案。除了您,妈妈没和过去一起插队的知青有联系,您一定知道内情。那个何原平,他是我父亲吗?”
梅姨长时间沉默,我的心跳越来越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绝望地想,看来我也得去做一次体检,看看心脏是不是出了问题。终于,她开口了。
“恐怕我没办法给你一个答案,可可。”
我的眼泪一下奔涌了出来。当然我没卑鄙到处心积虑用泪水软化梅姨,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我突然失控,无法令自己保持一个成年人应有的态度。我痛哭失声,梅姨搂住了我,她身上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是我曾经熟悉的、属于当医生的妈妈的味道。可是梅姨的怀抱带着温暖的触感与母性的气息,而妈妈从来没给过我这个感受。
她已经永远离开,留下一个巨大谜团给我,我越发顾不得羞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等我缓过劲来,发现我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梅姨的肩头。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她摇头,递一条蓝色格子手帕给我,我接过来擦着脸。我早已经用惯方便的纸巾,这时才感觉到柔软洁净的棉质手帕用起来感觉是不一样的。久远的记忆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点点涌出来。小时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别针别一条花手绢,送我去上幼儿园。到了上小学,为我做这件事的是我妈妈,不过我嫌将手绢别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总是等走出她的视线,将手绢取下来,胡乱塞进书包里。这样的小细节,我从来没认真回忆过,此刻却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